第八章 凱勒進退兩難

凱勒捧著酒,同意粉紅洋裝女士所說的今晚好棒。他穿梭於一窩年輕夫婦之間,行走在他想應該是叫中庭的地方。一名女侍端著一托盤高腳杯盛裝的酒走過,於是他便伸手換了杯新的。他邊走邊啜,心想不知自己在喝什麼。某種伏特加雞尾酒吧,他決定道,同時也決定了他不必再把範圍縮小。他心想他會喝掉這杯再來一杯,不過如果想要的話再喝十杯也可以,因為今晚他不上工。他可以放鬆下來偷個懶,好好享受。

唉,多多少少。他沒法完全放鬆,無法完全偷懶。因為眼下這個雖然不叫工作,不過也不完全是娛樂。今晚的花園派對是天賜的偵測良機,他可要好好用來仔細瞧獵物。先前在白原鎮老頭的書房裡,他瞧過一張照片,也把照片帶到達拉斯來,不過就算最棒的照片也比不上朝本人一瞥——在他自然生長的棲息地。

而且還真是個奢華的棲息地。凱勒還沒進到屋裡,不過此屋顯然好大,是棟四處延伸、有無數大房間的多層建築。地面也是八方延展,佔了一兩英畝,花草和灌木種類多到可以開家園藝館。花藝的事凱勒不大懂,不過才來這樣的花園五分鐘,他已經在想他應該多加研究。也許亨特學院或者紐約大學開有夜間班,也許他們會帶你到布魯克林植物園上上戶外課。如果他知道花名,搞清了一年生、多年生或者其他什麼該知道的,他的生活就會豐富些。它們的土壤需求,比方說,以及要用什麼殺蟲劑噴葉子,或者得施哪種肥。他沿了條磚路走去,朝這位生人微笑朝那位點頭,然後站到泳池邊。大約有十二到十五個人坐在池邊桌旁聊天喝酒,越喝分貝越大。龐龐然的泳池裡,有個小男孩正在游泳,游來游去。

凱勒和這孩子惺惺相惜。他人站著沒游泳,不過他跟孩子一樣覺得眾人好遙遠。有兩個派對在進行。一是所有其他人那個轟轟開懷的談話圈,一是他置身其中泛起的孤寂感——和游泳男孩的孤寂一個樣。

巨大的泳池。男孩來回遊的是池寬,不過這段距離已經比一般後院泳池的長度還要大。凱勒不知道奧林匹克泳池是否這樣,他沒把握那是啥尺寸,不過他覺得可以說它是大池沒錯。

多年前他聽說過這麼一個大學男生愛玩的把戲——把泳池倒滿果凍;他老想著不知得耗掉多少小盒果凍才能辦到,而大學生又怎麼買得起。眼下這池子要裝滿果凍還真得耗掉大把銀子,他斷定,不過如果你原本就負擔得起泳池的話,想來果凍應該不值一提。

所有桌上都擺了切花,而且盛開之狀就跟凱勒先前在花園裡看到的一樣。如果種了那麼多花,哪還用跟花店訂購?切自個兒的就好。

知道所有灌木和花草的名字,他心想,有何益處?不會搞得你想挖土自個種起來嗎?他可不想搞那套,看在老天份上。他的公寓是他唯一的需要,而那可不是開闢花園的好地方。他連鱷梨核兒都沒試種過,而且也沒這打算。他是公寓里唯一的活物,而他也打算繼續保持原樣。現狀改變那天就是他得找殺蟲公司的時候。

所以也許他還是忘了亨特學院的夜間課程好了,還有布魯克林的戶外實習。如果他想接近自然,他可以到中央公園散步,而他如果不知道花名的話,那就省了跟花兒自我介紹的手續吧。而如果……

小孩在哪?

游泳那個小男孩,和凱勒共享孤寂的夥伴。媽的他跑哪兒去了?

泳池空無一人,水面平靜。凱勒看到遠程一道漣漪,瞧見咕嚕兩條泡沫漾出水面。

他並非想也不想就反應。他老聽人說跳水救人都是即時反應,不過眼下並非如此,因為他的確在想,想得好大聲。他在那底下。他有麻煩了,他要溺水了。而且腦里還迴響著有可能是桃兒的聲音,帶著諷刺的絕望:凱勒,看在基督份上,採取行動!

他把杯子放上桌,剝掉外套,踢掉鞋子,褪下褲子踩上去。幾百年前他得了張紅十字救生訓練證書,他們教的頭件事就是要在跳水之前脫光身。你花來剝除衣物的六七秒可以給你好幾倍回饋,因為動作會因此利落敏捷。

不過這場脫衣舞並非沒有招惹注意。池邊每個人都有高見,一個比一個精彩。他幾乎聽不到。沒兩下他只剰了內褲,然後他就跳出他們連珠妙語的範圍,俯身橫箭式打破水面,一路劃撥池水直到他抵達原先看到泡沫的地方,然後便潛入水中,眼睛大睜,幾乎沒有注意到燒灼而來的氯氣。

搜找男孩。摸索、搜找,然後找到,伸手一把抓住。然後兩腳用力撐向池底,澎起肺葉急速游上水面。

大家都在跟凱勒講些什麼,謝謝他,恭喜他,不過他沒真的聽進去。有個男的一手拍上他背,有個女人遞了杯白蘭地給他。他聽到「英雄」這個字眼,這才發現眾人四處在傳誦,指的便是他。

媽的引人注目。

凱勒啜啜白蘭地。胃部上方一陣灼燒,而這正是質量的保證;上等白蘭地老叫他如此反應。他轉身看男孩。他是這麼個小小人,十二三歲,頭髮發亮,皮膚因為夏日的照射略顯古銅色。他這會兒坐直身了,凱勒瞧見,剛才的瀕死經驗看上去沒有影響到他。

「蒂莫西,」一個女人說,「是這位先生救了你。要跟他說什麼嗎?」

「謝謝。」蒂莫西道。

「你只打算說這個嗎,小夥子?」

「已經夠了。」凱勒說,微笑起來。他對男孩說:「有件事我挺納悶。你這輩子的事剛才果真閃過了你的眼?」

蒂莫西搖搖頭。「我抽筋了,」他說,「好像整個身子打了個好大的結,我又沒法解開。我根本沒想到溺水這回事,只是拚命對抗抽筋,因為好痛,然後沒兩下我就已經上來這裡咳啊咳的直吐水。」他做個鬼臉。「我八成吞下了半池水。這會兒我只要一回想,就可以嘗到吐出的東西跟氯氣。」

「蒂莫西!」女人說,一邊滾起眼珠子。

「實話實說也不是沒優點,」一位年長男子說。一頭馬鬃樣的白髮,兩道突出的白眉,眼睛是生動的藍。他一手捧杯白蘭地,一手拶著酒瓶,伸手斟滿凱勒的杯子。「『男孩喝紅酒,男人喝波本,』」他說,「『不過未來的英雄得喝白蘭地。』我這是引述薩繆爾·約翰遜 ,雖然我有可能講錯了哪個字。」

年輕女人拍拍他的手。「就算講錯,爹地,我敢說你也只是補強而已。」

「約翰遜博士,」他說,「沒有人可以辦到。補強那人的措辭,我是說。『坐船一如坐監,外加有機會溺斃。』這話也是他說的,這種經驗我倒要瞧瞧有誰可以講得更犀利機智。」他朝凱勒和藹地笑笑。「我欠你的可不只是一杯白蘭地和一句約翰遜名言。你剛救的這位小壞蛋是我孫子,也是我的小祖宗——啊不對,該說小佛爺。可他淹水的時候我們全都站在旁邊喝酒談笑。你注意到了,也採取了行動,老天保佑你。」

這話通常怎麼答?凱勒心想。沒什麼?哎,甭提啦?總有個恰當的語句,也許薩繆爾·約翰遜可以想到,不過他沒辦法。所以他就沒吭聲,只是盡量不要擺出一張撲克臉。

「我連你的名字都不曉得,」白髮男人繼續說,「這事兒本身沒啥大不了。此地有一半的人我都不認識,而且如此這般無知下去我也挺滿意。不過你的名字我總該知道,你說是吧?」

凱勒大可憑空捏造個名字,不過眼下閃過他腦子的是包斯威爾——這他可沒法跟一個才引述了薩繆爾·約翰遜的人說去 。所以他就提供了他此趟旅程採用的名字,也就是他登記住宿,還有駕照以及皮夾里的信用卡用的名字。

「我叫邁克爾·索德荷姆,」他說,「可帶我來的那人我連名字都講不出。我們在旅館吧台喝酒聊起來,他說他要參加這麼個派對,我如果跟過來的話絕對沒問題。我覺得有點怪怪的,不過……」

「噯噯,」男人說,「你一點兒也不需要為你人在這裡道歉啊。沒有你我孫子可就要埋到加了氯的水墳里去了。而且我才說了有一半的客人我都不認識,不過他們還是一樣受歡迎。」他喝下一大口白蘭地,然後把兩隻杯子都斟滿。「邁克爾·索德荷姆,」他說,「瑞典人?」

「什麼都混了點,」凱勒說,信口開河。「我的曾祖父索德荷姆來自瑞典,其他祖先來自歐洲各地,而且我可以算是第十六代的美國印第安人。」

「噢,哪個族?」

「卻洛基。」凱勒說,想到那首爵士曲。

「我是第八代的科曼奇,」男人說。「所以恐怕咱們不是同族兄弟了。其他的血緣是不列顛群島,蘇格蘭、愛爾蘭和英格蘭的混血。在德州土生土長。不過想來你不是德州人。」

「對。」

「這點可由不著自己是吧?除非你決定搬來,而且天曉得你搞不好會呢。這兒適合人居。」

「老爸覺得大家都應該跟他一樣愛德州。」女人說。

「大家都應該,」她父親說。「德州人唯一的毛病就是話太多。瞧我自我介紹的時間耗多久了!索德荷姆先生,邁克爾·索德荷姆先生,我的名字叫蓋瑞提,華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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