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這麼個夢,」凱勒說。「事實上我寫下來了,照你說的。」
「很好。」
躺上沙發前,凱勒已經脫下外套掛在一張椅背上。他爬下沙發從外套的前胸襯裡口袋掏出筆記本,然後坐上沙發找到寫了夢境的那頁。他很快念過筆記,闔上本子,然後坐在那兒,不確定接下來要怎樣。
「隨你意,」布林說。「或坐或躺,看哪樣舒服。」
「無所謂?」
「我是無所謂。」
說起來哪樣比較舒服呢?交談時坐姿好像比較自然,而躺在沙發上則有傳統做後盾。凱勒迫切希望能儘力作好治療,所以決定照著傳統來。他伸直了身子,把腳抬高。
他說:「我住在一間屋子裡,但感覺像在古堡里。沒完沒了的甬道,好幾十個房間。」
「是你的屋子嗎?」
「不是,我只不過住在那裡。事實上我算是屋主一家的僕人之類。他們就跟貴族一樣。」
「而你是僕人。」
「只除了我的事情好少,而且他們平等待我。我跟他們家人打網球。屋後有這麼個網球場。」
「而這是你的工作?跟他們打網球?」
「不,我只是舉個例子說明他們怎麼平等待我。而且我跟他們同桌吃飯,不像僕人那樣在樓下吃。我的工作是老鼠。」
「老鼠?」
「房子鼠滿為患。我跟他們一家共進晚餐,我有個堆滿了美食的盤子,然後一名打著黑色領帶的男僕走進來,送上一盤加蓋的碟子。我掀開蓋子,上頭有張紙條寫著:老鼠。」
「就這麼兩個字?」
「沒錯。我從桌邊起身跟著男僕走下一條好長的走道,最後來到閣樓一個還沒完工的房間。房裡四處都是小老鼠,肯定有二三十隻,而且我得把它們殺掉。」
「怎麼殺?」
「一腳踩死。這是最快最人道的辦法,可我心裡有疙瘩不想做。不過我越早完事,就越早可以回去用餐,而我又好餓。」
「所以你殺掉老鼠?」
「對,」凱勒說,「有一隻差點跑掉,不過就在它要衝出門的時候我狠狠踩上去。然後我又回到餐桌,大伙兒在吃喝在笑,可我的盤子已經清走了。然後起了陣騷動,最後他們又把我的盤子從廚房端回來,不過食物跟先前不一樣了,是……」
「嗯?」
「老鼠,」凱勒說。「它們給剝了皮煮熟,但終究還是一盤老鼠。」
「然後你吃下肚?」
「我就在這時醒來,」凱勒說。「及時醒來,我得說。」
「哦,」布林說。他是高個男子,大手大腳有點蠢,穿著黃斜紋褲搭上暗綠襯衫和棕色燈芯絨外套。依凱勒看,他高中時想必是班上的討厭鬼,現在則琢磨出紳士的派頭來——脾性古怪的那種。他又說一次「哦,」然後兩手交握,問凱勒他覺得這個夢表示什麼。
「你是醫生。」凱勒說。
「你覺得這夢在說我是醫生?」
「不,我覺得能講出夢境含義的是你。也許含義是說我不該臨上床前囫圇吞下晃晃牌冰淇淋。」
「告訴我你覺得這夢可能表示什麼。」
「也許我把自己當成貓。」
「或者殺蟲公司的員工?」
凱勒沒說話。
「這個夢我們從很表面的層次來討論好了,」布林說。「你是大企業僱用的調解人 ,只除了你們用的稱呼不一樣。」
「他們習慣叫我們研發專員,」凱勒說,「不過工作本身是掃除麻煩。」
「大半時間你都閑著沒事。你有很多機會可以娛樂,過得舒舒服服。打網球,比方說,和有錢有權的人共享美食。可是一旦有人發現老鼠,『啪』地馬上擺明了你是有事待辦的僕人。」
「我懂了。」凱勒說。
「那就講下去,解釋給我聽。」
「呃,很明顯,不是嗎?出了問題我就上場,我得放下手頭的事馬上處理。我得快刀斬亂麻,而這就表示我要炒人魷魚、關掉人家整個部門。我非做不可,不過感覺就像踩老鼠。等我回到餐桌要吃東西時——我看意思是領薪了?」
「領取報酬,對。」
「卻得到一盤老鼠,」他做個鬼臉。「換句話說是怎樣?我的報酬來自我得開除別人毀人生路,得犧牲他們我才能討生活。所以這叫罪惡感之夢?」
「你覺得呢?」
「我覺得是罪惡感作祟。我的利潤來自別人的不幸,來自我帶給別人的痛苦。就這麼回事,對吧?」
「表面上如此,嗯。如果往深層看的話,也許就會開始發現其他關聯。比方說,你當初選上這個工作也許就有關聯,還有你童年的某些層面。」他十指交叉靠回椅背。「萬事交相作用,你知道。沒有哪樣事可以分開看,絕對沒有偶然,就連你的名字也一樣。」
「我的名字?」
「彼得·斯通 。這點你想想,好吧,從現在到下次面談的時候。」
「想我的名字?」
「想你的名字還有名字怎樣適合你。另外,」——下意識地朝他腕錶一瞥——「不過時間到了。」
傑羅德·布林的辦公室位於中央公園西邊大道,在九十四街的街口。凱勒走到哥倫布大道,搭公交車坐了五個街區,過馬路叫輛計程車。他要司機穿過中央公園,等他在五十街下車時,他可以很合理地確信沒有人跟蹤。他在一家熟食店買了咖啡然後站在人行道上,喝的時候很警醒。然後走到他住的建築——位於四十八和四十九街之間的第五大道上。這是棟戰前蓋的高樓,大廳是裝飾藝術的風格,電梯有人服務。「啊,凱勒先生,」服務員說道。「好美的天氣,是吧?」
「很美。」凱勒說。
凱勒在十九樓有個單間卧室的小套房。他可以望出窗外看到聯合國大廈、東河、皇后區。11月的第一個禮拜天他可以觀賞到許多人跑步穿越昆斯博羅橋——離紐約馬拉松的中點站只有幾英里路。
這個壯觀的場面凱勒盡量都不錯過。他會在窗口坐好幾個鐘頭,只見好幾千人通過視線,首先是世界級跑者,然後是跑得好生賣力的中等生,最後則是慢得不能再慢的——有的走路,有的一拐一拐。他們從斯塔頓島起跑,終點在中央公園,而他們嚴酷的考驗他也只能看到過橋進入曼哈頓的那幾百碼。看著看著,這幕景象總要叫他流下眼淚,雖然他講不出原因。
也許可以拿來跟布林談。
把他引薦給這位心理醫生的是個女人,一位叫唐娜的有氧舞蹈老師。凱勒是在健身房認識她的。他們約會幾次上了幾次床,次數多到可以證明兩人房事不合。凱勒還是每個禮拜到那家健身房兩三次,舉起金屬物體再放下,後來他又碰到她時兩人成了朋友。
有一回他剛從某地出差回來,想必嘰里呱啦講了那個小鎮有多好。「凱勒,」她說:「要真有什麼天生的紐約人哪,你就算一個。這你曉得,對吧?」
「大概吧。」
「可你老愛編織美夢說你要到蒙大拿的大象鎮逍遙過日。你不管上哪個地方,都要編出整個人生來搭它。」
「這樣不好嗎?」
「誰說不好來著了?可我打賭你做心理治療拿這討論一定很有趣。」
「你覺得我需要做心理治療?」
「我覺得你可以從心理治療得到很多,」她說。「瞧,你上這兒來,對吧?你爬階梯機,用健身器材。」
「大多是舉重。」
「隨便啦。你來這兒不是因為身體衰弱。」
「我來這兒是要保持身體健康。」
「而且因為這樣感覺很好。」
「所以怎樣?」
「所以啊,我看你是得了密閉症想伸出頭來透透氣,」她說,「跑遍全國找遍中介帶你去看你不打算買的房子。」
「才幾次而已,再說這又有什麼不好?可以消磨時間。」
「你做這些事,可又不曉得原因何在,」她說。「你知道心理治療是什麼嗎?是場冒險,是一趟發現之旅,而且就跟上健身房一樣。是……唉,算了。除非你有興趣,講再多也是白搭。」
「也許我有興趣。」他說。
唐娜本人就在做心理治療,這點他不驚訝。不過她的治療師是個女的,而且兩人都同意他找男的會比較自在。她的前夫一直很喜歡他的治療師——西城一個叫布林的心理醫生。唐娜自己從來沒跟這人碰過面,而且她跟前夫的關係不太好,不過——
「沒關係,」他說。「我自己打給他好了。」
他打了電話給布林,端出唐娜前夫的名字當做介紹人。「不過我看他恐怕連我的名字都不曉得,」他說。「不久前我們在派對裡頭聊起來,不過之後沒再碰過面。可他講的有些東西我聽了很受用,所以,哎,我就在想我應該試試。」
「直覺是頂棒的老師。」布林說。
凱勒約了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