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馬背上的凱勒

在機場的書報攤,凱勒買了本平裝西部小說。封面非常典型,秀出一個標準版本的萬寶路男人,身材修長,屁股上晃著把槍走下西部小鎮塵土飛揚的街道。書名和作者的名字凱勒都沒感覺。吸引他的是一行彷彿從封面跳出來的字。

「他騎了千里路,」凱勒念道:「去幹掉一個從未謀面的人。」

凱勒付錢買下書,塞進隨身行李。飛機升空時他把書挖出來看起封面,心想自己怎麼會買。他不太看書,而且看的話也從來沒選過西部小說。

也許他不該讀這本。也許他該把書當成護身符就好。

就為了那句話才買的。騎馬騎了一千英里,不管目的何在都很難想像,更別提是去幹掉一個陌生人了。要花多久時間呢,騎上馬背行路千里?純種馬跑一圈賽馬場大槪兩分鐘,不過馬兒可沒法整天都以這個速度跑,就像人也不能一英里跑四分鐘,把二十六個四分鐘的里程串聯起來是馬拉松。

騎馬的速度能多快,一天五十英里?兩天一百英里,二十天一千英里?三個禮拜,就是說,到那時候任誰大概都會急沖沖地想殺人,陌生人或血親沒兩樣。

老馬仔這一千英里有薪水拿嗎?凱勒把書翻轉過來,念起背面一段話。看來不樂觀。故事述及亞利桑那一帶某個浪人騎馬闖蕩江湖,要清算久遠前南北戰爭跟人結下的梁子。

忘了吧,原諒人家,凱勒給他忠告。

凱勒——行經遠遠不只一千英里,雖然是搭飛機而非騎馬——情況類似,也是要去殺個從未謀面的男子。而且他也是要浪蕩到西部完成此事,先去丹佛,然後到懷俄明州的卡斯帕,最後抵達一個叫馬丁蓋爾的小鎮。買書光這原因就夠,不過真要看它,理由夠嗎?

他試了一試。空服員推著飲料車踏上走道以前,他讀了幾頁,啜飲他的蔬果汁吃起鹽酥核果時他又讀兩頁。後來他顯然就打起瞌睡,因為接著他只知道空中小姐正在叫醒他,道歉說他點的水果餐沒了。他告訴她沒關係,他吃普通餐就好。

「還有盒印度餐在等著人光顧。」她說。

他的腦袋滿是裹了那種橘紅袍子的航空托盤的影像,盤子往外哀懇地伸展,祈求布施。他還是點了普通餐而且吃掉大半——除了那塊不知是哪種動物的肉。之後他打起瞌睡直到他們要降落到斯泰普爾頓機場時才醒來。

早先,他把書塞進他前頭的座椅口袋,打算乾脆讓它夾在暈機袋和印了緊急出門圖表的塑料卡中間飛向夕陽算了。到了最後一刻他改變主意把書帶在身上。

他在丹佛的陸地停了一個小時,飛往卡斯帕的空中又花一個小時。艾維思租車公司櫃檯那位笑眯眯的年輕人登錄了一輛保留給戴爾·魏洛克的車。凱勒給他看了張康涅狄格州的駕照和一張美國運通卡,於是年輕人便遞給他一串鑰匙並且祝他今天一切順利。

他租用一輛白色的雪佛蘭Caprice(奇想)。在州際公路朝北馳騁時,凱勒覺得這車除了名字什麼都好。他的任務毫無奇想成分在內。驅車上千英里殺個從未謀面的男子可不是一般人突發奇想就會去做的事。

他想的理想的情況是,跳上一輛Mustang,或者是一輛Bronco,甚至是Pinto汽車 。駛上二線道的柏油路直衝而去,這樣才跟戴爾·魏洛克這個骨瘦糙老的亡命之徒搭上調。

不過這輛車蠻舒服的,而且他喜歡車子跑起來的感覺。顏色也還可以,不過可別說是白色。對他而言,車子是巴洛米諾馬 。

花了大概一小時開到馬丁蓋爾——人口大約一萬的小鎮,位於25號州際公路上卡斯帕和謝里登鎮中間。放眼一看,馬上就知道你已經把東岸遠遠拋在後頭。遠處的山,頭頂無垠的天空。而且就在你前面,看上去一如老牌演員倫道夫·斯考特影片裡頭當做假門面的木造建築。一家飼料店、一家西部服裝店、一家老舊的旅館(裡頭你會以為可以瞧見狂人希科克在酒館一張桌子前捧副好牌,或者霍利德醫生在二樓的卧室咳得肺葉都要吐出來)。

當然也有幾家超市和加油站,一家戲院和一家豐田汽車經銷商,一家必勝客和一家墨西哥餅店,所以想要判定你身屬哪個世紀倒也不是多大的難事。他看到一個男人走出墨西哥餅店,模樣酷似年輕的倫道夫·斯考特——從他的馬靴到他那頂牛仔帽——不過等他爬上一輛敞篷小卡車時幻象馬上破滅。

引發希科克·霍利德幻象的旅館叫做馬丁蓋爾,位於寬闊的主街上最熱鬧的地方。凱勒假想自己走進去,往櫃檯啪地摔張信用卡。然後旅館櫃檯——電影里演他的永遠是亨利·瓊斯——就會說他們不收卡。「或者紙——紙——紙鈔,」他會說,眼珠子竄來竄去,槍戰開始時得找個地方躲。

然後凱勒會往櫃檯上旋個銀元。「我要在這兒待幾天,」他會說道。「如果賺了外快,就給你自己買副新的吊褲帶。」

然後亨利·瓊斯便會低眼瞧瞧自己的吊褲帶,看是哪裡出了錯。

他嘆口氣,搖搖頭,然後把車開向靠近州際公路出口的假日旅館。他們有很多房間,給了他想要的房間——三樓後頭一間非吸煙房。櫃檯是個女人,很年輕,頭髮很金,自信活潑,一點也不會讓人想到亨利·瓊斯。她說:「希望你在我們這兒待得愉快,魏洛克先生。」沒口吃,眼神堅定。

他打開行李,淋了浴,然後走到窗口看夕陽。是那種男主角會騎馬奔向的夕陽,拋下一個苗條的金髮女郎在他後頭拚命忍住眼淚呼喚道:「希望你在我們這兒待得還算愉快,魏洛克先生。」

夠了,他告訴自己。面對現實。你飛了幾千英里來幹掉一個從未謀面的男人。把事情辦完,夕陽可以等。

他沒見過那男人,不過他知道他的名字。雖然他不確定怎麼念。

白原鎮的男人交給凱勒一張手寫的兩行大寫粗體字的索引卡。

「萊曼·克難德,」他念道,把「難」念成二聲成了難得。「或者應該是克難德?」把難念成四聲成了克難。

聳肩算是答覆。

「懷俄明州馬丁蓋爾,」凱勒繼續道:「懷俄明啊為什麼 ?可除了懷俄明還會是哪裡?有哪個地方離馬丁蓋爾比較近嗎?」

他又一次聳肩,拿出一張照片,或者部分照片,顯然是從大張照片剪下來的,照片上是一個看來大半時間都耗在戶外的中年男子的上半身,而且個頭很大。凱勒不確定自己怎麼知道的。看不到男人的腿,而且照片里也沒旁的什麼可參照比例。不過不知怎麼他就是看得出來。

「他做了什麼?」

他又一次聳肩,不過這回凱勒得到了信息。要是男人不知道克難德做了什麼,顯然他做的事對象另有其人。這就表示白原鎮的男人覺得事不關己,純粹公事公辦。

「客戶的身份是?」

他搖搖頭。他認為白原鎮的男人不曉得誰要付錢,或者他雖曉得但無意透露?難講。白原鎮的男人是個不多說話而且不會說話的男人。

「時間範圍呢?」

「時間範圍,」白原鎮的男人說,顯然挺愛這個詞。「不用怎麼趕。一個禮拜,兩個禮拜。」他往前傾身,拍拍凱勒的膝蓋。「慢慢來,」他說,「好好兒玩吧。」

出外的路上他把索引卡拿給桃兒看。他說。「這個你會怎麼念?『克難』的難還是『難得』的難?」

桃兒聳聳肩。

「天老爺,」他說:「你跟他一樣糟。」

「誰也比不上他糟,」桃兒說。「凱勒,萊曼怎麼念他的姓干你啥事?」

「我只是在納悶。」

「呃,待到舉行葬禮吧,」她建議道:「聽聽牧師怎麼念。」

「你可真會幫忙。」凱勒說。

馬丁蓋爾的電話簿只列出一個克難德。萊曼·克難德,後頭跟著電話但是沒有地址。列出來的電話有三分之一都是這樣的。凱勒心想不知原因何在。難不成這些人假設這種大小的鎮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的地址?或者他們都在馬背上浪蕩江湖,身攜大哥大沒有固定地址?

也許鄉下都這樣,住在城外哪個無名小路上,收信得到郵局,所以何必要把地址列在電話簿上?

好極了。他的獵物住在鄉下的城鎮的鄉下,而凱勒連他的地址都沒有。他有電話號碼,可那又有什麼用?他能怎樣,打電話問路不成?「嗨,我叫戴爾·魏洛克啦,我們沒見過面,不過我才跋涉千里——」

他開車四處晃,在鬧市區一家叫單樹的小館子用餐。店子寄身在一棟歷盡風霜的木造建築里,跟馬丁蓋爾旅館隔不遠,在同一條街上。餐館的名字用繩子釘寫在垂直的護牆板上頭。對凱勒來說,這名字喚來了廣大草原正中單獨一棵松樹或者橡樹的意象,是牧人的地標,是無情陽光下難得一見的丁點遮蔭。

從菜單上,他得知「單樹」是某種拿來拴住一匹或者一群馬的用具。他不太清楚到底那是什麼或者該當怎麼弄,不過想必它不會在大草原正中伸展枝葉。

凱勒吃了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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