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 潘月

六月,空氣里瀰漫著夏天的味道。

清晨或傍晚的風暖暖的,吹在皮膚上有種被情人吻過的酣暢。

喬牧和我,在難得舒爽的氣候里開始學會忘記一些東西,一些曾經困擾我們,令人不快的東西。

我們常常在幽靜的林蔭道上並行散步,不曖昧的,感覺站在雲端上跳曼波舞,從這一朵到那一朵,柔和地,保持距離地跳舞,無需太多言語,只要看看周圍湛藍色的天,就已經很滿足了。

喬牧開始面帶微笑地周旋在成群結隊尋找快樂的人群中,那對眼睛,除了固有的深邃之外,竟然多出一點點與我志同道合的純凈。

他變成了我喜歡的那種樣子,儘管我從未在他面前表露過一絲一毫的讚許,就好像遺忘酒吧,也只有我能看出這其間的變化。

偶爾,在電波里,我也會和聽友討論起遺忘酒吧。

我聽取了喬牧的意見,篩選那些急需幫助的對象,並體會到自己的確象喬牧所說的那樣,有著女人本性使然的一些缺陷,比如優柔、盲從。所以,我開始推薦一些朋友去遺忘酒吧,把那些疑難雜症丟給喬牧,結果是,他們不僅有幸嘗到了SO LONG的味道,而且還是免費的。

當然,這僅限於受我之託,慕名而來的「有緣人」。

就這樣,我和喬牧之間建立起一種不可思議的默契,更準確地說,應該是信任。

我不再計較遺忘酒吧金錢至上的營運原則,而是將喬牧看成一個與我同樣從事著善舉的行家,他也開始相信,我正加倍努力忘掉過去。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一個叫潘月的女人突然找到了我。

那是個晴朗的星期三,夜幕很晚才降臨,城市裡大多數的人吃過飯便聚集在屋外,喝茶聊天,享受難得的好天氣。

我做完節目,從廣播大廈出來已是深夜,人們三三兩兩地離去,大馬路也漸漸恢複往日的清凈。顯然,我錯過了提前享受仲夏的樂趣,可是我的心情很好,那天,是近期來最愉快的一次直播,有一籮筐的奇聞軼事值得一路回味。

走到第三個十字路口的時候,我隱約覺察到,有個奇怪的女人,一直偷偷地尾隨著我,身型很象剛才在我出大廈時在門口徘徊的那個,當時她對我視而不見,我以為她在等別人,轉眼,卻鬼鬼祟祟跟了我那麼遠。

我沒有驚慌,這種事情經常發生,她要麼是某個想見見我廬山真面目的無聊聽眾,不然,就是老也打不進電話又急著想要對我傾訴的孤家寡人,我不想讓她知道我的住處,於是,便在一家沿街的咖啡館前面停下腳步,轉身地對她喊道:「夠了,小姐,你不累,我可累得很,這兒有家咖啡館,要不要進去坐坐?」

她果然站住,進退兩難似地躲進對馬路的一棵梧桐樹下。

我有些不耐煩,向前走了幾步。

就在即將看清她眉目的一瞬間,一股似曾相識陰鬱突然抓住了我,我整個人如石像般硬邦邦地粘在了人行道上。

那是一個裸露在月光下修長嫵媚的影子。

乳白色的高跟鞋將那對光滑的腳踝襯得異常華貴,腰間搖曳著一條淡粉色的絲巾,一雙粉嫩纖細的手交替在小腹前,拿著坤包的那隻,無名指上還懸著一顆惹眼的鑽石。

這枚鑽戒很熟悉……絲巾、坤包、連同高跟鞋,也很熟悉,尤其是那對腳踝,有多少女人能擁有這樣的腳踝呢?

難道是她?!

那兩個字,僅僅,只是一閃而過,就讓我渾身的骨頭同時戰慄。

就在這時,她慢吞吞地繞過樹蔭,向我走來。

她只是向前邁了幾步。

我終於看清了她的臉,那一刻,我覺得眼前呈現的是另一副畫面:

一個曾經屬於我的、死去的亡魂,從墳墓里站了起來,並且,正帶著微笑,一步步向我迎面走來……

我頓時驚醒!眨眼之間,就變成了一隻誤入歧途的小鹿,不顧一切,瘋狂地奔跑起來……

「小姐!安小姐!我不是故意的,拜託你別再跑了!」

她不停地喊,我不停地逃。

可是,很快就不行了,兩條腿酸得直打旋,一顆小小的石子就能把我絆倒。

安小姐?她叫我安小姐?

我不得不停下來喘氣,身後的高跟鞋跌跌撞撞,迅速追趕著我的腳步。

她也在喘,忽遠忽近的頻率讓我緊張得頭皮發麻。

「對,對不起,把你嚇著了。」

我不由怔住,那女人的嗓音很陌生,不象是她。

「你到底是誰?幹嘛跟著我?」

我突然轉過身去,卻仍然不敢靠近她半步。

她理順呼吸,直起腰走到了我的面前,這一次,我更清楚地看清了她的臉。

我忽然無法斷定眼前的女人是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人,她身上有些東西是我所不熟悉的,一點點謙卑、大部分茫然、餘下的全是膽怯。

我徹底糊塗了。

「我姓潘,叫我小潘好了。」

她不再躲閃,彬彬有禮地說。

「我從外地來,到這兒沒幾天,是專程來找你的。」

當我確認她不是我以為的那個人時,憤怒立刻衝上了我的太陽穴。

「既然你知道我是誰,在哪裡工作,你大可以寫信給我,或打電話到單位來,甚至半個小時之前,還可以在大門口攔住我,這麼多方法里,你偏偏選了最差的一種。」

「我……不是有意的,我怕太冒昧,你不肯見我。」

她有些委屈,語氣更懦弱了。

她絕不是我記憶里的那個人。

儘管,她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潘小姐,你不遠千里到這兒來,不是專程為了嚇唬我的吧?你究竟想幹什麼?」

她的嘴唇焦急地顫動起來。

「有些重要的事想請教你,不對不對,我說錯了,對你可能並不重要,但是對我卻……」

「請你別再拐彎抹角了好不好?」

「我想跟你打聽一個人。」

「什麼人?」

「阮芫。」

滯留在我額角的血液又一次洶湧地奔跑起來,我的耳根嗡嗡作響,像是被閃電劈了個正著。

我要怎麼回答?

難道對她說,你想了解的女人此時此刻就站在我的面前?

「對不起,我不認識這個人。」 丟下這句話我便回頭走了。

我不想知道這個女人和阮芫到底有什麼關係,更不想和她一起站在這裡傻兮兮地耗到天亮,

「安小姐,請等一下!」

她又追上來攔住我。

「你看看這個,仔細看看!」

她迫不及待地從兜里掏出一張照片。

「如果你不認識她,怎麼會和她一起照相呢?」

我感到頭暈。

一種比遇到這女人更令我恐懼的情緒,迅速地籠罩了我的全身。

「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談談,算我求你,好不好?」

她雙手合十,掌心夾著那張照片,哀求道。

我的雙腳麻到近乎癱瘓。

看來,除了先找個地方坐下,也沒有其他解決的辦法,於是,十分鐘之後,我和這位自稱潘小姐的女人,回到了賽跑的起點——那家昏暗的街邊咖啡館。

等我們找到合適的位子坐下,櫃檯上的掛鐘剛好指向凌晨一點。

我毫無睡意,尤其是看到那張照片以後。我想即便剛才有幸逃脫她的阻攔,現在也是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你和這個阮芫長得好像。」我指著桌上的照片,小心地試探,「你們是孿生姐妹?」

她搖搖頭,似乎有些遺憾。

「她是我丈夫的前妻。」

「前妻?他們……離婚了?」

「不。」

「她死了,六年前就死了。」

死了?!……她死了?

我的思緒陷入一片迷茫。

「是意外,飛機要落地時撞上了跑道上的另一架。」

「你是說,六年前的春天,從S城飛往A城的那架?」

「對啊,原來你也知道!」

終於輪到她吃驚了,在之間的兩小時里,吃驚的人一直是我。

「我父母也是在那場事故中去世的。」

我端起杯子,想辦法讓自己安定下來。

S城?她到S城來做什麼?來找我么?難道……她一直知道我在這裡?

「怪不得你拒絕我,阮芫觸碰到你的傷心事了。」

這裡的咖啡很劣,象過期的苦丁茶,攪得我口乾舌燥,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必須儘快結束這樣的談話,我忍不住告誡自己。

「潘小姐,現在請你仔細聽我說。我之所以拒絕你,不是因為你讓我想起了我父母,而是我根本不認識阮芫這個人。」

「可這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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