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開始,或者結束

這事,要從何說起呢?

現在,我攤開白紙,開始寫第一個字。這時,墨水化成一個點,拖出蝌蚪似的尾線。我換了一張紙,重新開始寫第一個字。

寫完這兩句,我再次打開廢棄的那張,發現剛才化開的墨跡已經幹了,看上去像一個巨大的休止符,頗有意味地驗證了我曾一度疑惑過的真理:當一個故事開始的時候,無數的故事正在結束,或正走在結束的路上。

所以,一時間我也疑惑,現在寫的是開始,還是結束。

我是誰?

這是我來到S城後最常問自己的問題。

我是誰?

我閉上眼睛,平躺在沙發上,雙腿伸直,開始冥想。

醒來時,出現在我眼前的無數張面孔里,仍然不見屬於我的那一張。

也許,真的,我留在那兒了——那座迷朦廢棄的城市。

我該稱它什麼呢?

A?……

那裡的人,熱衷於擠在字母的頂端你推我搡,讓愚蠢無能的傻瓜從兩邊的斜坡上滑下去,剩餘的那些鼠目寸光的「盲者」便會前赴後繼地踏著他們的屍體爬上去、爬上去,所以,我叫它A城。

城裡有個女孩,二十來歲,滾到字母底下時昏迷了很長一段時間,就象我現在這樣,雙目緊閉,兩腿筆直,直到有一天,她突然蘇醒,意外地發現自己還活著,有些訝異,但沒有彷徨,於是,她逃走了,從A城逃到S城,從一個落魄的記者變為頹廢的DJ,隱姓埋名地躲在角落裡舔噬殘傷。

有人叫她安。

也有人叫她凌。

我給了她一個統一的名字,叫安凌。

這是一個關於我和安凌的故事,我無法告訴你我和她之間的區別到底在哪裡,就像你偶爾迷路的時候,回頭看見自己的影子,卻不知道他究竟是誰。

狂奔。

頭也不回,狂奔。

跌倒,然後飛快地爬起來繼續。

體驗那種局促、焦慮、歇斯底里的的喘息。

耳邊除了風聲還有另一個人的呼吸,平穩而有節律,越跑越近、越靠越近、越喘越近,彷彿下一秒就要從身邊呼嘯而過,小腿痙攣的肌肉無法剋制地愈跳愈快,手臂的關節已經完全不聽使喚。

穿過終點線的時候,我清楚地聽見體能撞破極限時的斷裂聲,嗑啦、嗑啦震耳欲聾,接著,我的四肢就支離破碎地掉到了地上,我回過頭去,猛然發現,身後的跑道上,除了急速揚起的塵埃,什麼也沒有……

孤獨,以及無所適從的恐懼,螞蟻覓食般地從四周向我聚攏過來……

我放鬆全身的肌肉,緩緩地將自己從那段記憶里抽離,然後……終於……醒了,繼續開始在S城的生活,我必須在八點以前趕到電台做準備,以便九點準時播音。

我很疲倦,骨骼散了架似的疼,前額微脹,我知道那是自然反應,稍後就會慢慢褪去,恢複到正常的狀態,但我還是滿懷依戀地閉上眼睛,把枕頭抱在懷裡,虔誠地期待今晚可以擁有一場沒有夢境的溫和睡眠,哪怕幾分鐘也是好的。

現在,我是凌。

一個外來人。

一個曾經沉淪在終極忘我之中,而今,又行走在虛無邊緣的女人。

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搬到S城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沒能找到合適的工作,也記不起之前自己做過的事,久而久之,日子就荒廢了,最後,居然連最基本的睡眠也失去了。我變成了一個古怪的、沒有睡眠的女人,日以繼夜地掙扎在別人的愁苦中,一次又一次,過濾著他們的記憶,最終,將它們佔為己有。

我的夢,意味著時間與空間的縹緲。

現在,我是醒著的,鐘擺就在眼前切實有力地向我證明著光陰的存在;我又很困惑懵懂今天的午後和昨天沒什麼不同,一時之間,我找不到行動的方向。

就在這個時候,我發現日曆上有個突兀的圈,似乎要提醒我今天不同於昨天之處。

那個圈是安畫的,我試著回憶她當時的模樣,我以為我想不起來,可是,她還在老地方,好好地、靜靜地呆著,我稍一扭轉思緒,她就動了起來。

記憶中,安是個開朗活潑的女子,有著健康的象牙色皮膚和輕舞飛揚的短髮,開懷大笑時的表情和小鳥一樣慧黠,不迷人卻也討喜。其實,安是很美麗的,那是我成為凌之後才發現的秘密。或許,是因為我從未細細端詳過她,又或許是她喜歡在別處生活的習性讓我忽略了她的特質。直到有一天,她忽然變成命運長河裡的一副經典油畫,我才意識到,已經永遠失去她了。

我努力地,想要從圈圈裡那個黯淡的數字上看清安昔日的容貌,可惜,呈現出的只有當日的一些情形。

六年前的今日,我帶著一隻與安流浪過多年的皮箱,從A城遷往S城。

一路上蹣跚的步履讓我自幼熟練的行走變得極其艱難,宛如一條被主人狠心遺棄的小狗,卑賤地貓著腰,從一種空惘向另一種空惘匍匐。

那隻皮箱比任何時候都要沉重,裡面放著我父母驚魂未定的骨灰,他們乘坐的飛機,在A城的跑道上降落時不幸撞上了正準備起飛的另一架,就這樣消失在我的世界裡,於是,我把他們一起帶走了,只為遠離那座不祥的城市。

是的,它終究是不祥的,就像A永遠是我生命中最不祥的字母一樣。

安沒有跟我走,她執意要留在A城守著她的男人,如同守著一具已經開始腐爛的屍體。

我很憐惜她,可是我無能為力,我不得不把她丟在A城,否則,就沒辦法從昏迷中蘇醒過來,雖然,我一直在懺悔,並任由一切與她相關的物品、氣味、聲音、舉止來折殺自己的忍耐力,但是,我仍然瘋狂地想念她,如同瘋狂地想念我無辜去世的雙親。

我已經不再是安了,可是又有誰能抹殺我曾經是她的事實呢?

沿著安淺顯的腳印望去,我又回到了那場葬禮……這次,我意外地看見了一些童年往事:

大約八九歲的時候,父母開始允許我和他們一起聽診,讓我面對那些光怪陸離又不乏可愛的精神病患者。但是沒過多久,我的位子就被另一個陌生的小男孩替代了。

對此我不以為然,並暗自慶幸不必再假裝乖巧地端坐在父母的眼皮底下,聆聽那些人喋喋不休地敘述天馬行空的故事,直到後來我才明白,那是一項檢測我是否具備足夠的能力來繼承他們事業的重要實驗。

當他們發現我壓根就沒有遺傳上帝理應給予我的那份與生俱來的天賦時,只好打消了將我培養成一名精神科大夫的念頭,而不得不選擇一個完全沒有血緣關係的傢伙,來傳授醫術精髓。

然而命運對他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葬禮過後不久,仁慈的上帝忽然覺悟到對我所犯下的不可饒恕的錯誤(又或者是他們向他追討的),幾乎立刻就予以了彌補。

一個三月的黃昏,一名陌生的病患捧著鮮花到墓園來看望我的父母,卻因痛失治癒的希望而胡言亂語起來。

我不想讓他們在地底下還不得安生,便將他拖到休息室,試圖給予適當的安慰,不料,他凄凄哀哀地對我講起了導致病發的痛苦往事。

就在那個夜晚,我第一次,做了奇怪的夢。

夢裡全是那位病患所經歷的苦難,像在時空隧道的電影膠片中穿梭,重複演繹著當時的每一個情節、每一次動作、每一種表情和每一段情緒,唯一不同的是,主角換成了我。

清晨醒來時,我感到四肢無力、心緒憔悴,再也無法將這段痛苦的記憶從腦海中抹去。不久,很偶然地,我又遇到了那位病人。出乎意料的是,他容光煥發,舉止優雅。儼然是痊癒了的樣子,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變化。我開玩笑地說,因為你把病根留在我腦子裡了。他皺皺眉,一臉疑惑。

就是那個瞬間,我突然領悟到我說的那句玩笑話的真實性——在我午夜夢徊,在別人記憶中掙扎時,無意中也完成了一場奇異的掠奪,或許,應該用一個更善意更形象的詞語——過濾。

我的夢能將別人難以遁逃的痛苦輕而易舉地抹去,就象擦黑板那麼簡單,但它們沒有落成粉末,而是保存在了我的記憶里。

他忘了。

他忘記了曾經和我說過的話。

不僅僅是談話本身,連同那段痛苦的記憶,也徹底消失了。

那是潛意識裡不知不覺發生的交換,因此,除了我,沒人能體驗到那奇妙的過程,尤其是對方本人。

我夢魘的結束,便是他沉睡的蘇醒。

這便是我父母生前從未告訴我的不可思議的秘密:他們之所以能成為德高望重醫術超群的精神病專家,學術上的精專所佔的比例委實有限,事實上,真正幫助病人的,是他們能夠通過夢境交換病源的異能。

我不知道他們是如何擁有這種異能的,就象我無法解釋,為什麼我血液里的遺傳因子直到他們去世,才突然驚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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