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暮春

建豪在上海商城底下的超市裡漫無目的地閑晃,隔一分鐘看一下表,手心裡的錦盒已經緊張兮兮地開始冒汗了。

小米正在商城的會場里接受全國最佳短篇小說的頒獎,接著還要去參加一個電影首映會。建豪中午翹班出來,就為了到這兒來堵她,不過現在,他開始擔心自己是不是有點操之過急,挑錯了日子?

陸續有人從自動扶梯上下來,建豪衝出去,一眼就看見小米急匆匆地往下跑,他走上前,剛好逮住她。

「幹嘛?」她瞪他。

「走,去吃東西。」

「又吃?你煩不煩吶……」

小米兩隻手擋在多利蘿瑪的門框上,就是不肯把腳伸進去,建豪在她後面拚命推,侍者不停地對他們鞠躬,左一句「歡迎光臨」,右一句「歡迎光臨」,建豪沒辦法,只好一腳把她踹了進去。

「有錢沒地方花是吧?到這種地方請我吃飯?」

小米坐在一塵不染的餐桌前,渾身不自在。

「都快三十了還請你吃拉麵,像話么?你放心,我有的是錢。」建豪一副樂不可支的顛樣。

小米知道他最近剛升職,一頓大餐是逃不了的,可至少也應該叫夏吹一起來分享才對,於是,毫不留情地諷刺他:

「阮菁就是因為你這副郎當樣才偷偷嫁給別人的,你怎麼那麼沒記性,真服了你!」

「好好的,提她做什麼。」

自從建豪回來之後,小米就一直嘗試著想讓他和阮菁重歸於好,但是建豪很坦率地告訴她,那純粹是白費工夫,是阮菁先提出分手的,他被甩了,這就是事實。

「你看她像個吃回頭草的人么?」

每次談到這件事,他總要說這句話。

果不其然,97之前阮菁調到香港去工作,沒想到97一到,她就嫁給了一個年輕有為的港商,建豪覺得她真是愛國。

不料,阮菁出嫁後反而和建豪重修舊好,成為了死黨,並時刻關注著他和小米的情感動向。

這幾年,小米和建豪始終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有時很親近,近到看上去和普通的情侶沒多大差別;有時很遙遠,遠到根本無法揣摩彼此的距離。

28歲的小米仍然筆耕不輟,很多人開始熟悉那個集編劇與作家於一身的夏沙,報刊雜誌常常刊登有關她的報道,但是很少有人見過她本人,因此也很難挖到她的八卦,只知道她很年輕,姿色不凡卻始終單身。

小米依舊保持著低調內斂的本性,不喜歡在公眾媒體上露臉。因此,建豪特別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時光,就像現在,滿足地看著她撕咬香嫩的肉汁,便覺得自己是這城市裡最幸運的一個人。

「恭喜得獎,小小禮物,不誠敬意。」

他悄悄把準備好的禮物推到她面前。

小米白他一眼,為了懲罰他的油腔滑調。

「給我手機幹什麼?我不需要。」她把新款的小松下又推了回去。

「夏吹說你以後會越來越忙,忙到沒辦法找到你,所以就買了一隻,以備後患。我只負責送禮,要還你還給他去。」

小米愣了愣,只好把它收起來,嘴裡不停地嘟囔著:「亂花錢,回家再跟你算帳……哎呀,慘了!」她忽然又跳起來,「和製片約好了在會場門口碰頭的,完了完了,要遲到了,我得馬上走,晚上來家裡吃飯,算是將功補過。」她習慣性地拍拍建豪的腦瓜,說走就走。

小米一離開,建豪才想起把最重要的東西給忘了。

「小米——!」

「又怎麼啦?」

她剛好半個身體露出門外,不耐煩地回過頭去,不料,一樣東西小球似的迎面飛來,小米敏捷地伸手接住,是只粉紅色的小錦盒。

「什麼東西?」

「我的禮物,回家再打開看吧!」

建豪眼見她放進口袋抽身而去,便長吁一口氣,安下了心。剛想回座位去拿找零,突然,被推門而入的另一位年輕女子吸住了視線。

那位女士沒看見他,而是直接和不遠處的朋友打招呼,建豪順眼望去,坐在位子上等她的人並不認識。

「她不是在美國么?……」建豪禁不住暗自驚訝。

夏吹趴在貨架上清點飲料,注意力卻集中在腰間的手機上。

怎麼還不響呢?

他不確定小米是否喜歡他的禮物,可至少,應該用它打通電話才對。

她越來越懶了,夏吹心裡埋怨,嘴上卻笑著。

四年,他們在一起整整四年了,直到現在,只要一想起她,哪怕是不經意的,他仍然會情不自禁地愉悅起來。

「經理,有位小姐找你!」

夏吹回過神,俯身眺望,一位衣著時尚的女子正磕磕絆絆地穿越滿地紙箱走過來。

夏吹覺得有點眼熟,一下子又似乎認不出來,女子終於停下腳步,抬起頭來。

「爬那麼高,不危險么?」

簡影爽朗地對他笑笑。

夏吹意外極了,立刻從貨梯上爬下來。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一個上海朋友告訴我的,她經常到你們賣場來買東西。」

「有時間敘箇舊么?」她問。

「當然。」

時至今日,突然面對她,夏吹仍然覺得尷尬。

「還是找個地方坐下聊吧。」

他直徑往賣場的自助餐廳走去。

「想吃點什麼?」

「隨便,咖啡好了。」

「這兒的咖啡不怎麼好喝。」

「沒關係,我又不是為了喝咖啡才來找你的。」

「你好么?」

夏吹重新調整自己的情緒。

「好,也不好。」

簡影隨意攪拌著手裡的駝色液體,不讓夏吹看見自己的臉,然後,把杯子舉起來喝了一口,這才把目光投射過去。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有五年多沒見了。其實,我一直想來上海來找你,可我母親不同意,她認為女兒被拋棄一次就夠了,何必再跑去自取其辱。」

「是我對不起你。痛痛快快地罵我一頓,也算給我一個懺悔的機會。」

「懺悔?」簡影自嘲地笑。

「不必說得那麼可憐,事情過去那麼久,該傷的、該痛的,早已成為過眼雲煙,懺悔又有什麼用呢?」

「你還在怨恨我,是么?」

夏吹莫可奈何地垂下眼帘。

「你知道就好,有一陣子,我覺得自己就快變成祥林嫂了。」

「後來,慢慢地,就想通了,即便沒有當初的變故,或許我們也會分開吧。」

她說話的語氣有種心如止水的荒涼。

「分開了也好。」

「你走後,我變堅強了,開始體會到小米身上的那種柔韌力量。上午,我在商城的頒獎典禮上看見她了,她看上去比以前更迷人。我母親說,如果她是鑽石,即便埋在泥土裡,總有一天也會發光,果不其然。」

「看來,你們過得比我想像中還要好,一個神清氣爽不再壓抑,一個才華橫溢楚楚動人,這足以證明你當初對我的殘忍是有價值的,不是么?」

「你這麼說,是存心要讓我難受了。」

夏吹的眉尖又習慣性地鎖到一起。

簡影突然感到眼眶一陣燠熱。

有多久?已經有多久不曾看見這熟悉的表情?

他仍然在那段感情里無怨無悔地忍受折磨,而且比以往更坦然更豁達。

簡影很想無視此時此刻內心所產生的衝擊與動容,但是,好像很難。

她的眼光逐漸恢複溫柔,那個她所熟悉的抑鬱少年已經不在了,可是,那張令她在無數個夜晚默默冥想的臉,卻依然能勾起心臟最強烈的顫音。

夏吹也在凝視她,內疚的暗潮漸漸恢複成平靜的流波。

他眼底那片湖水如此寧靜如此遙遠,為何自己以前從來不曾將它看清楚呢?

不一會兒,簡影微笑了,接著,夏吹也笑了,氣氛忽然就轉回久別重逢的親切與祥和上來。

「這次南下,是旅行還是出差?」

「我不是從北京來的,而是從舊金山。」

「在美國一起念書的朋友幾年前就回國了,這次剛好可以見到他們,當然,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你。」

「我?」夏吹不明白。

「有件東西我必須還給你。」

簡影拿出保存得完好無損的小米的日記本,攤開夏吹的掌心,輕輕放進他手裡:「這麼珍貴的東西,你怎麼可以隨便丟棄呢?」

夏吹異常震動,內心頃刻間涌動起千言萬語,面對她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些年,小米的日記一直陪伴著我,雖然這對我來說有點諷刺,但我實在捨不得把它留在北京那個寂寞的空房子里,畢竟,那是你留給我最後的一樣東西。」

「在美國,一個人的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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