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中秋

尤子把紙箱放到貨架的擱板上,小米在板凳上坐下,利落地打開蓋子,將碟片一張張套進塑封袋裡。

小店的生意在這個時候是最好的,可是,尤子卻不停地看著牆上的掛鐘,心想,該提醒她要走了。

今晚,小米有個約會。

幾個月前,小米突然回來,並且拜託他在一天之內為她另找一個住處,實在是叫他有點措手不及。

尤子沒問小米離開北京的原因,他料到這事一定會發生,不過沒想到那麼快。

小米是個特別的孩子,當初因為她的離開而讓尤子肩頭的責任始終卸不下來。而那天,在家門口撞見她風塵僕僕的樣子,他真害怕她會突然間倒下去。

她比過去胖了,而且,臉色也很紅潤,只是,那對眼睛,那對原本很清澈的眼睛不知為什麼,變得好縹緲好空曠。

現在,尤子仍然會忍不住偷偷地觀察她,希望從她身上找到一些過去的答案。可是,沒有,那怕一點點感傷也沒遺留下來。

小米回到上海的第二天,就和尤子一起搬進了控江路附近的一所小公寓。那個地方離尤子的音像店不遠,小米白天在家裡寫劇本,晚上就到店裡去幫忙,日子過得很平靜。尤子想,也許她真的把一切都丟在北京,決心要重頭開始;又或者那只是假象,實際上,她不僅把所有的痛苦都帶了回來,而且決定就此一個人孤獨地承受下去。

若果真如此,她的人生便不是重新起航,而是邁向枯竭。

這段日子,很多時候,小米的表情是幽深而叵測的。尤子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現在她勤奮工作努力賺錢,再也不是為了遠在他鄉的夏吹。

一定發生了什麼令她傷心的事,否則小米不會連他的名字也絕口不提。

每每想到這裡,尤子就會不由自主,代替小米的母親為她心疼起來。可是,那無濟於事,除了夏吹,沒有人能走進她心裡,為她撫平傷痛。

「我要走了。」

小米披上外套對尤子打個招呼,急匆匆地推開玻璃門。

「等一下!」尤子叫住她,從櫃檯里拿出厚厚的牛皮信封扔過去。

「忘了拿稿子。」

小米伸手一接,笑著對他揮舞:「瞧我這記性,都快成老年痴呆了。」

這個時候,在城市的另一角,老屋的附近,夏吹正以同樣的姿態獨自一人徘徊在街頭巷尾。

自從回到上海,他幾乎每天晚上都等在那裡。

夏吹相信,不管小米躲在世界的哪個角落,總有一天會忍不住到這裡來看看。那是他們唯一共有的、任何人也無法掠奪的記憶,她不會絕情到連這個也不要。

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機會,他也要堅持著等下去。

九點半,夏吹走到大馬路的公用電話亭給建豪打了一通電話。

建豪問:「還沒找到么?」

「還沒,她到底在哪兒呢?」

「你沒問那個姓尤的?」

「我不認識他,怎麼問?」

「也許他們在一起吧。」

「有這個可能。」

「那至少你可以放心,小米有人照顧。」

「如果他們沒在一起呢?」

「……」

建豪沒話了。

「你的畢業證書還在我這,要不要給你寄過來?」

「先留在你那兒。」

「不行,找工作的時候要用的。」

「我沒那個心思,等找到小米再說。」

「你真不打算回來了?那簡影怎麼辦?」

夏吹說不上來,也不知該怎麼說。

「我得回去再等會兒,今天是中秋節,說不定她會出現,其他的以後再說吧。」

夏吹再三囑咐建豪一定要留守在北京繼續尋找小米,並特別交代,不要把他的行蹤透露給簡影,這種時候他不能分心。

夏吹走出電話亭,抬頭仰望天空。

暮色很凝重,月亮白晃晃地貼在黑幕上,渾圓得像一塊煎餅,好不真實。

真是個落魄的中秋節,夏吹忍不住想道。

他加快腳步往回趕,不小心撞到一個人。

夏吹埋頭說了聲對不起,那人根本沒聽見,只顧著和別人大聲吵架。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當初講好了不準隨便改我的稿子,現在你要我把第十六集的內容放到第六集去,那後面還有什麼好看的?」

「什麼?你說製片人要改?既然他會寫劇本,還來找我幹嘛?」

「把劇本還我,我不幹了!你們找槍手重新寫好了,他們又便宜又聽話,最擅長瞎掰,別說調換內容,就是把第一集死掉的角色掰活了也沒關係。」

對方果然把信封塞回她懷裡,結果她沒接住,啪地一聲掉到地上,稿紙散得亂七八糟。

「什麼態度,竟敢撒我的稿子。」

「你以為你是誰啊!」她扭頭大叫。

對方早已逃之夭夭。

「神經病……」

她一邊嘴裡嘟囔著,一邊氣呼呼地蹲下來撿紙頭,幾乎同時,看見還有另外一雙腳停在跟前,也在幫著撿。

那是一雙學生時代體育課上才會穿的老式球鞋。

她覺得有點眼熟。

「你走你的,不用理我。」

球鞋依然停在原地。

「我說不用!你聽見沒有?」

她火了,想從他手裡把稿紙奪回來,不料,對方機敏地一閃身,把它們藏到背後去了。

她惱怒地站起來瞪視他的頭皮,他終於站起來面對她,她立即呆住了。

小米跟在夏吹後面,慢吞吞地走,並且故意保持一定距離,像是怕被別人看見似的。

夏吹把她帶到老房子前面,背抵著牆,目不轉睛地盯著對面,她站的那個位子。其實,光線很暗,他什麼也看不清楚。

「你吵完架是不是打算到這裡來?」

「不是。」她脫口而出。

「今天是中秋節,我以為你會來。」他有些落寞。

小米不語,一顆石子在她腳邊上滾來滾去。

「你回來幹嘛?」她問他。

「來抓你。」他回答。

「你是不是有病啊?」她忽然跳起來。

「我人都走了,為什麼不呆在北京好好做你的事?你把簡影一個人丟在那裡算什麼意思?」

「你把我一個人丟在那裡又算什麼意思?」

夏吹有點賭氣,悶悶地又加了一句:

「我本來就不正常。」

「你!」小米衝過去,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珠。

夏吹也瞪著她,並覺得她眉尖的憤怒和紅撲撲的臉蛋根本不搭界,有點假惺惺。她氣死了,轉過身,兩手交叉在胸前。

「說,為什麼離家出走?」

他故意凶神惡煞地,其實,只想走過去拍拍她倔強的後腦勺,然後緊緊地抱住她。

「我煩你,不想和你在一起。」

「我哪裡礙著你了?」

小米歪著頭左思右想,答不上來。

「好,以後你說什麼就什麼,我不煩你,行了吧?」

「還不煩我!」

她跺腳,重新把臉轉回來。

「求求你,回去好不好?」

「除非你跟我一起走。」

「你到底要我怎麼樣?」她真的有點沒轍了,不曉得怎麼辦才好。

「我知道你為什麼要離開我。其實,那些問題遲早要出現,早解決比晚解決好,如果你堅持不跟我走,那我只好留下來。」

「你瘋了!」

小米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怎麼不為簡影想想?她要面對多少壓力?你不能對不起她。」

「如果註定我只能選擇一個,那我只好辜負她。」

「夏吹,這不是選擇題,她是你女朋友,我是你妹妹,根本沒得選!」

「為什麼不能選?我要和你在一起,那是天經地義的事,誰也管不了!」

夏吹一下子激動起來,他害怕了,因為小米咄咄逼人的樣子讓他摸不到她的心。

「你敢說,你一點也不愛她?」

「你覺得,我愛她么?」

「我問你你問我?」小米搞不懂。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從小就那副樣子,少言寡語、不識時務,對人冷淡、脾氣又暴躁,既不溫柔也不浪漫,因此,沒想過會有一個女人,像簡影對我那樣好,好到我不回報就罪孽深重似的。」

「可是,我一直覺得對不起她,如果說我愛她的話,那也是某種壓力下的妥協。然後,你走了,我也累了,不想再這麼沒完沒了地折騰下去,出國也好,結婚也罷,統統都是她父母施捨給我的恩惠。」

「小米,你我終究是從這小巷子里走出來的,你選擇離開,除了想要成全我的事業,難道不也是因為害怕跟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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