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夏初

6月,小米一個人到雁棲湖去玩。

她對夏吹說,那地方美極了,很適合集體旅遊。

小米不在的日子,家裡異常冷清,夏吹沒辦法適應這種感覺。他把自己關進實驗室里,專心準備畢業論文,身邊帶著小米剛完成的小說,睡不著的時候可以翻翻。

幾乎每個人都在為畢業忙碌,建豪被一家廣告公司錄用,處於半工半讀的狀態;阮菁焦急地等待著電視台的通知,如果順利,馬上就要入台里的國際部實習;至於簡影,決戰的時刻業已迫在眉睫,全國小說新人獎進入最後的評審階段,誰能脫穎而出誰就能成為文壇眾人矚目的新星。

除了比賽,還有一件事困擾著簡影。

她開始思索關於未來的計畫。

簡影所指的未來,當然是必須和夏吹聯繫在一起的。這一點,她從來不曾懷疑過,尤其和小米談話以後。

簡影覺得那些一直不便啟齒,但確實即將影響到他們未來的問題必須在畢業之前得到妥善的解決。否則,任何計畫都是華而不實的虛設,不知道夏吹心裡怎麼想。

事實是,夏吹什麼也沒想,甚至連考慮一下的念頭也沒有。這些天,他第一次從頭到尾,仔仔細細閱讀了小米的小說。他表達不出對那些文字的震驚和感悟,腦子裡想的只有如何幫助小米完成她沉澱已久的夢想——讓這些如沙石般細膩強勁的文字華麗地浮出海面,變成一顆顆璀璨的鑽石。

於是,當小米正流連在雁棲湖的藍天碧水、綠野田園中時,夏吹卻攜著她的手稿和談教授一起坐在西單的一家咖啡館裡。

談教授一直有預感,這孩子總有一天會主動和她談談關於簡影的事,她決定趁此機會把出國深造的事和他溝通溝通。接下來,一切就會照著她和丈夫打算的那樣順利地進行下去。

「其實,我也有事要和你聊。」

「哦?那您先說。」

「沒關係,先聽你說。」

談教授和藹可親地對夏吹微笑:「你不是說有事要拜託我么?」

夏吹從包里拿出小米的手稿。

「能不能幫我看看這篇小說。」

「誰寫的?你朋友么?」

「是我妹妹。」

「你是說小米?」談教授非常驚訝,「你從來沒提過她在從事寫作。」

「不算正規,她只是很喜歡寫而已,從小就這樣。」

「小米沒念過大學,除了寫作也沒其他的特長。」

「我很擔心她的前途,所以想聽聽您的看法。對於文學,我懂得不多,只是覺得她的文字很特別,也許能成為一個優秀的作家也說不定。」

談教授的目光在夏吹執著的瞳孔里停留了一會兒,心想,他想談的難道就只是這些?

「我會研究看看。不過,你要有心理準備,既然要我來評價,就只能以專業眼光來判斷,結果也許會不盡人意。」

「沒關係。如果她沒什麼才華,我也只好另做打算。」

夏吹喝口水,重新抬起眼睛,那裡面如釋重負地明亮起來。

「伯母,您不是也有話要對我說么?」

談教授低頭攪拌咖啡里的冰塊,忽然不曉得該從何談起,夏吹似乎絲毫沒有她預料中的目的,讓她覺得有點拘窘。

「夏吹,你和簡影馬上就要畢業了,今後有什麼打算?」

夏吹怔了怔,表情有些懵懂,似乎這才意識到至今仍未觸碰過這個問題,他敏銳地注意到談教授的眉頭深鎖起來,忍不住避開了她的眼光。

「出國深造怎麼樣?」

「啊?」夏吹沒聽明白。

「我聽簡影說,你GRE的分數很高,可以拿到全額獎學金?我知道你向來要強,不過,該幫忙的時候也不必和我們客氣。」

「當然,這也不單單為了你,還有小影,我想,她是很希望和你一起出去的。」

「這個……我還沒想過。」

夏吹茫然了,原本明亮的雙眸立即蒙上一層濃霧。

「不如從現在開始考慮,怎樣?」

談教授的語氣很溫和也很堅定,讓夏吹毫無拒絕的勇氣。他感覺到一股僵持的壓力赫然橫在兩人中間,伯母那邊是一堵難以摧毀的牆,而他這邊卻只是一張吹彈即破的紙,委實難以抗衡,除了點頭,似乎也沒什麼可說的。

「好,我會考慮。」

「其實,我並不是不贊成你先留下來工作幾年。本來,簡伯伯已經在研究所為你找到一個好職位,可是,家教那件事傳得實在有點離譜……這裡不比上海,名譽、地位、家庭背景、人際關係全都聯繫在一塊兒,我們的能力也是有限的。」

「我和你簡伯伯再三衡量,認為你目前的狀況和你的專業在國外發展會更有前途,你覺得呢?」

夏吹陷入沉思,他從未想到,簡家夫婦對他的關愛已經完全超出了他預料的範圍。他模糊地意識到,自己的未來已經不知不覺掌控在別人的手裡了。

「讓我想想,我必須好好想想。」

「不著急,你慢慢考慮。」

「我知道這很難,你也有你的問題……其實,在我和你簡伯伯眼裡,早就已經把你當成一家人了。我們一直期待著你可以敞開心胸,讓我們這些做長輩的來替你分擔一些生活上的辛苦,所以,如果你實在放不下小米的話,我們很願意……」

「不要!」他突然激動地站起來。

談教授手中的杯子險些翻倒。

「她是我唯一的妹妹。」

「我必須和她在一起。」

談教授不解地望著夏吹的臉,她無法接受這孩子眼裡的憤怒,那種眼神就好像她是一個無惡不赦的罪人,正掠奪著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件東西。

「好吧,這個問題我們以後再討論。」

夏吹聽得出,她平淡的口吻里明顯地攙雜著不悅。

這個下午讓談教授的心情異常沉重,她無意間洞察到了夏吹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某種可怕的情緒。

她能感覺夏吹自己也掙扎在這樣的情緒中,可是,眼目所及更多的,卻是他正無法自拔地陷入一面掙扎一面沉淪的危險境地。

晚餐後,談教授再次把女兒叫到書房談了一次話。

「和夏吹一起出國如何?」

「我也在考慮這件事,不過得再等等,還有些事情沒處理好。」

「你的事么?」

「不,是夏吹,我必須先和他談一談。」

「簡影,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們?」

簡影的眼光躲閃不及,似乎也在揣測母親問題背後的隱憂。

「沒有,沒什麼。」

「你上次說的那句沒頭沒尾的話,我一想起來就後怕。實話告訴你好了,我不管你有多喜歡夏吹,多希望和他在一起,也姑且不管那些流言蜚語是真是假,總之,他要是把你也攪進那些個污七八糟的醜事裡頭,我和你爸遲早會讓你們分開。凡事總得有個限度,我勸你最好考慮清楚再下決定,至少,也該給自己留個餘地。」

這次,談教授沒給女兒任何搶白的機會,她要徹底擦亮女兒眼睛,讓她看清楚自己的處境以及為人父母的立場。對於夏吹的憂患,原本也只是一種母性的直覺,可是現在,談教授已經親眼目睹了夏吹掩埋在心底的那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他或許真的愛簡影,又或許根本不愛,但那不是最主要的問題。

關鍵在於另一種可能性,那就是不管簡影還是任何別的女人,即便傾其所有,也只能佔據夏吹心中僅存的一小部分感情空間,卻永遠也填補不了那個神秘的洞穴。那是一個與生俱來,只為一個人存在的異度空間。

女兒的終身幸福很可能因此而處於一種無休無止的徘徊狀態,這個念頭讓談教授徹夜未眠。

無奈,她只好又折回書房裡,打開小米的小說。

不料,只看了幾頁,就被她陌生而又熟悉的文字完全震懾,再也放不下了。

決賽入圍名單公布的前一個禮拜,簡影得到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

夏沙未能發表的第二部作品,突然出現在參賽名單上,而作者的名字卻變成了夏米。

簡影沒法相信那是真的,她開始意識到自己完全估計錯了。

小米不單單是一個在躲暗處威脅著她愛情的黃毛丫頭,而是一個真正與她實力相當的才女,這讓她無論如何也平衡不了。

她是誰?她到底是誰?為什麼自從她來了以後,平靜的生活全變成了一團糟,現在,就連前途也受到了波及。

簡影幾乎是憤恨地回想起這些來的。她從來不曾意識到,當嫉妒膨脹到難以負荷的極限時,自然而然就會轉化為仇恨。

簡影無法再容忍下去,甚至一刻也不想見到小米的存在。她看上去溫文爾雅波瀾不驚,實際上卻處處針鋒相對,步步為營,她怎麼可以一邊蒙上夏吹的眼睛,一邊還要來掠奪自己竭盡全力爭取來的成就與驕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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