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盛夏

從這個方向望出去,就可以看見小米說的那兩棵樹。

夏吹在這個學校呆了六年,從來沒注意過那兩棵樹,也叫不出它們的名字。

「生物競賽一等獎你是怎麼拿的?」小米瞪他。

開春,夏吹就開始研究樹上的花瓣,還是無法斷定那到底是櫻花還是梨花。於是小米常把這件事掛在嘴邊,恥笑他的模樣特別痛快,就像在慶祝好不容易揭穿的謊言。

「上課幹嘛看樹?」

「因為寂寞。」

夏吹嚴肅的時候小米也很認真,讓人無法懷疑她的答案沒經過大腦。

「你不寂寞嗎?只要一想到每天都在重複相同的乏味,就一定要在最後的四十五分鐘里做些別的事情。開始我也沒覺得怎樣,慢慢就變有趣了。」

現在,夏吹也在看樹,並清楚地感覺到樓下同樣朝南教室里的同一個位置上,小米也在看。

樹不高,嬌小但茂盛,皮、軀幹、莖脈、枝葉,還有花朵和普通的沒多大差別。自從高年級由4個班增加到8個班以後,樹下到處擠滿了自行車。夏吹的也在裡面,永久牌,二十八寸,本來應該是一輛屬於小米的二十四寸小鳳凰,可那時候他很想送裴希希回家,在很多人面前讓她害羞地摟著腰間的皮帶賓士在林蔭道上一直是他的夢想。

小米覺得夏吹的眼光有問題,那個叫裴希希的女孩其實很一般,不過,她還是爽快地答應了。後來,裴希希嫌他的坐墊不舒服,索性自己買了一輛,緊挨著夏吹的永久,和他共用一把環型鎖。

其實,夏吹也覺得高三很寂寞,尤其是每天放學打開車鑰匙,看著裴希希把書包甩在小鳳凰籃子里的時候,他覺得對不起小米。雖然不過幾站路,可一想到她會被一些粗魯的人擠來擠去,就覺得很內疚。

可是,她到底看見了什麼呢?夏吹推車的時候還在想。

「你那麼聰明,怎麼老上你妹妹的當?」裴希希覺得他一本正經的樣子非常可笑,「你最好回家給她洗洗腦,都高二了還整天胡思亂想神經有毛病。」

「她是我妹妹你別胡說。」

「又不是我說的,你也不問問他們班主任是怎麼評價她的。」

裴希希不高興地把環型鎖丟到地上,夏吹決定以後不再和她談論小米的事情,他不願為這和她吵架。

學校隔壁新開了一家熟食店,他打算買點滷味。送到醫院去,一半給爸爸,一半給小米。她說除了泡麵總得吃點別的,否則會變成木乃伊。

到醫院的時候,小米正在食堂里泡開水,看見夏吹有點意外。

「爸很好,你跑來做什麼?」

他打開塑料袋讓她聞了聞,然後抓出一塊大叉燒塞到她嘴裡,她沒怎麼嚼就吞了下去。

「好吃!」

看見她開心的樣子夏吹覺得心裡很不是滋味。

「記得要把功課做完,以後上課專心點,別再看樹了。」

「你曉得我的秘密了?」小米的眼睛閃著驚訝的光彩。

「沒有,想不出來。」

「要告訴你嗎?」

「還是讓我慢慢想吧!」

她詭秘地笑,露出很調皮很可愛的酒窩。

夏吹知道不能呆太久,媽會擔心,還有堆積如山的試題在等他。可是,他沒辦法扭頭就走,至少,陪小米吃完泡麵再說。

盛夏的公車是一架雜亂無章的機器,那些未經潤滑的零件在紅綠燈徒勞的閃爍下互相碰撞,爭先恐後地已經滑出軌道卡在了讓誰都動彈不得的位置上。我坐在靠近駕駛員的座位上,隨時準備打盹。發動機的燥熱把車廂的味道攪得很怪,就像班主任罵我時嘴裡的口氣,我很想坦白地告訴她我不是不想聽,只是無法忍受她嘴裡的味道……

「這像話嗎?」班主任把小米的周記本攤給夏吹看,「不是天馬行空就是胡言亂語,我看不出她明年的前途在哪裡,你咧?」

夏吹不想發表意見,不知道從何談起,他很理解小米的班主任。可是,將一個五歲就會編童話故事的學生禁錮在狹隘的課本里,的確有些殘忍。

「父親身體好點沒?聽說學校要保送你進北大?」

「還好,生物系有一個名額,我正在考慮。」

「你倒很爭氣,不過偶爾也要管管你妹妹。上課不是看小說就是發獃,她眼裡還有沒有老師?」

「我抽空和她談談。」

走廊里,夏吹把那段文字又看了一遍,覺得妹妹小米的身體里正孕育著無窮無盡的才華。回到教室,裴希希一個人坐在位子上,眼神依舊飽滿熱情,沒有不爽的痕迹。他想,是不是該請她中午一起吃飯,為昨天的態度道個歉?

「小米和豬豆在拉麵館等你,我也想吃拉麵。」她果然很溫柔地跑過來,夏吹點點頭,很感激她恰倒好處地送來了台階。

老遠就看見豬豆,從帽子到T恤,全是芝加哥「憤怒的公牛」,紅得就像野地里的番茄。

兩年前,豬豆還是夏吹的情敵,為了裴希希在體操房裡和他單挑,被揍得鼻青臉腫還不罷休,接著要和他鬥牛。夏吹不知道他是籃球隊的,所以一比一打了個平手,從那以後他們就成了哥們兒。

不過,豬豆還是放棄了裴希希。現在他每個月省下零花錢就為了請小米吃一頓蘭州拉麵。

「我覺得你妹妹比姓裴的有味道。」

「她天天洗澡,有什麼味道?」

「媽的,百看不厭你懂不懂?」

其實,豬豆和夏吹一樣帥,名字也挺響亮,為人熱情幽默還有點小錢,雖然學習馬虎但稍加指點就能融會貫通。小米之所以叫他豬豆,是因為覺得他習慣性自作聰明常常會流露出「愚笨的無知和健康的流氣」,夏吹也有同感。

「多吃點,多吃點!」他不停地向小米的碗里扔牛肉。

小米看見夏吹小心地為裴希希剔除牛筋,突然就坐到豬豆身邊挽起了他的胳膊,把腦袋也靠了上去:「豬豆,還是你做我哥哥好了,夏吹只會請我吃叉燒。」

「乾脆做女朋友,我天天請你吃面。」

「像什麼樣子!」夏吹壓低嗓音嚴厲地提醒小米。

他知道小米對豬豆沒什麼感覺,這種莫名其妙的輕浮舉動讓他光火,也許自己確實太縱容她了。

「坐好,我有話跟你說。」他放下筷子,盯著小米的眼睛。

「開開玩笑,幹嘛那麼認真。」豬豆覺得夏吹怪怪的,和平時不太一樣,這種氣氛連裴希希也覺得有點尷尬。

「你每天到底在幹些什麼?你班主任一天到晚纏著我,就為了告訴我你根本不是讀書的料,你難道不覺得羞恥嗎?」

「吃錯藥了,想管我。」她若無其事地對豬豆笑。

「你跟誰說話,我是你哥!」夏吹站起來用手指著小米的臉,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氣什麼。裴希希覺得不對了,趕緊扯他褲子叫他冷靜點。

小米的臉紅起來,原先的傲慢有點罩不住,她索性把鼻子送到他指尖下面,心平氣和地回答:「我就是不喜歡讀那些無聊的東西。反正我們兩個只有一個能上大學,別一付高材生拿腔拿調的樣子,真噁心!」

夏吹一個巴掌扇過去,裴希希倒吸一口冷氣。

「你瘋啦,有話好好說,幹嘛動手!」豬豆跳起來,粗暴地把他拉開。

「我管教我妹妹關你鳥事!她才高二,我警告你最好離她遠點!」

五條指印清楚地印在小米的臉上,這種場面如果裴希希不在,她一定毫不猶豫地哭出來。可是,她不想看到裴希希同情而又無能為力的表情變得越來越楚楚動人,所以冷靜地拿起桌上的紙巾走了出去。

下午體育課時,夏吹又偷偷溜去認真揣摩了那兩棵樹,仍然一無所獲。他確定那裡頭一定有什麼秘密主宰著小米,讓她變得越來越陌生,越來越不可捉摸。

晚上,豬豆為了中午的事特地跑來找夏吹,兩個人在小巷昏暗的路燈下聊了一會兒。豬說:「不要瞎想,我對你妹妹是那種很本分很純潔的喜歡。」

「那你還一天到晚帶她出去吃面,現在她連畢業都成問題,你知不知道!」夏吹說。

「可你別逼她,你們家的情況我也曉得,她也有她的壓力。而且,我老覺著小米應該多吃點有營養的東西,免得發育不良。」

「你怎麼知道?」夏吹想不出哪裡有問題。

「你不覺得她的胸部很小嗎?」

「你?!……」

豬豆很嚴肅地瞪了他一眼:「我在說事實,你又在想什麼?」

夏吹的拳頭緩緩放鬆,今天他不想再打人了,而且,從扇小米那一巴掌開始,小臂就一直隱隱作痛,他很擔心自己是否用力過度折斷了手腕?

夏吹沒有告訴豬豆關於樹的事情,但是,他決定派他去監視小米。自從上次出手以後,夏吹髮覺自己突然喪失了一些原本理所當然的權利和立場。除此以外,他還做了一件卑鄙的事情——偷看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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