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無比的哀傷(5)

聚光燈下,海安跳一個人獨舞。那真是馬蒂有生以來最賞心悅目的景象。如果能把人的注視像麥穗一樣地收割起來,那麼此刻在傷心咖啡店裡是個瘋狂的大豐收,豐收後還隨之有酒池肉林中最縱情的犧牲祭奠。女客們的最深藏的慾念隨著海安的軀體搖擺,Daryl Hall & John Oates的經典名作:Out of Touch,在海安的舞姿中,真的讓所有的人掙脫了身體上的拘束,只剩下強烈節奏中的搖擺、搖擺、搖擺。

「媽的,海安每天多跳幾場,我們就真的發了!」吉兒說。

「這些客人,她們怎麼不去和海安跳舞呢?」馬蒂大著舌頭問。

「岢大哥不太答理客人的,她們都知道。」小葉說。

「廢人一個!」吉兒說,她拿出手機撥電話,乾脆走出傷心咖啡店,在外面打電話。

「我的天,海安跳得真美!」馬蒂由衷地讚歎。

「你不知道,吉兒才厲害,」小葉說,「她以前是舞蹈家,後來才不跳的。」

馬蒂這輩子最不可能扮演的角色之一就是舞蹈家。但此時她也放開了,隨著超強喇叭放送來的音樂逸進一個自由的境界。事實上,連最拘謹的女客都比馬蒂還要放縱,傷心咖啡店裡,只見人人各隨自己的韻律,在狹窄的坐位間舞蹈擺盪,大膽一點的,就到舞池邊扭擺著她們青春美好的軀體。但所有的青春美好的總和,都不如海安一人的舞姿,馬蒂的醉眼不能離開強烈閃光燈下,海安自由舞擺的美好胴體。青春鳥,在她的醉眼中,看到了一隻熊熊熾焰中的青春之鳥。

砰一聲,馬蒂仆倒在桌面上,她聽到自己的前額與桌子的巨大撞擊聲,並因此嚇了一跳。很奇怪的是一點也不疼。就這樣趴著,她開始覺得反胃。強烈的舞曲沉寂下來了,現在變成很柔軟飄忽的旋律,其中還有像戈利果聖詩一樣的輕輕吟唱聲。這音樂馬蒂就很熟悉了,Enigma的River of Belief,她向來非常喜歡的曲子,每一聽及就好像打開了心靈,與天地最幽冥深邃之處交會,並互放光亮……「真正的天籟之音!」她自言自語。

小葉扳起了馬蒂,以一塊冰毛巾覆在她的額前,又拿起馬蒂的右手壓在毛巾上。

「自己壓著。」小葉說。

「謝謝你呀,小葉你真好。」馬蒂說,不能抑制自己像傻瓜一樣的笑容。她看了看左右,客人們都冷靜多了,啜飲著她們的飲料。原來這咖啡店到了夜裡就成了酒吧。

馬蒂看了一圈,才發現海安不見了,小葉坐在她身邊抱著貓,吉兒則已回座,又埋首資料堆中。

「嗨吉兒你回來了。聽說你是舞蹈家喔。」

吉兒重重放下她的筆,俯首靜了幾秒,才抬頭看著馬蒂:「誰說的?舞蹈家這三個字不懂就奉勸你不要亂用。」

「你不要理吉兒,」小葉忙打圓場,「她就是這樣,岢大哥說她是刺蝟。」

「對,我就是要刺,」吉兒氣勢洶洶對著馬蒂說,「我要刺得你多活出些自覺來,不要以為自己讀了幾首詩就多麼超脫了,像活在夢中一樣。生命在實踐,不在夢遊,你懂嗎?我最恨的就是像你這種睜著眼睛像少女漫畫一樣,唯美得忘記了現實的人。你為什麼不回家去讀你的禾林小說?」

「我?」馬蒂非常委屈,她覺得吉兒誤解她了,但又沒有勇氣反唇相譏。馬蒂雖然醉得腦中一片混沌,不過這點自知之明倒還是有的,她知道即使在清醒的情況之下,她在言辭上也不是吉兒的對手。

傷心咖啡店外響起一聲尖銳的喇叭,那是海安,他跨騎在一輛重型機車上,引擎轟隆隆地咆哮著,海安的背後坐著一個男孩,他正背轉過去看著街的另一邊,馬蒂看不到他的面孔,只見這男孩的背影和海安一般頎長高大。

海安催足了馬力,迴轉過車頭呼嘯而去。在轉車的一瞬間,馬蒂看見了那男孩的面容,是個外國人,很年輕,大約二十五歲上下。男孩的長相非常乾淨俊朗,他回眸望著傷心咖啡店,但那深邃安靜的眼神又似乎什麼都不看。

小葉抱著貓站在玻璃門後,目送他們離去,門外的店招燈光將他鑲了一身的藍。小葉輕輕撫弄著貓。馬蒂以手撐著額頭,睡著了。直到小葉搖醒了她。馬蒂花了十五秒鐘,才看清手錶上指著十二點半。

「馬蒂,我們要打烊了。你怎麼回去?」小葉問。

「坐計程車吧。」

「那麼醉,怎麼坐啊?」吉兒很不耐煩地說,她正收拾著她的資料。

「沒有關係,你們不要擔心我。」馬蒂站起身,試著不讓自己的姿勢太過歪斜。

「你住哪裡?」吉兒問。

「木柵。」

「還算順路。我送你回去。」吉兒背起背包,一手支撐著馬蒂的臂膀,拖她走了出去。

在吉兒的車中,馬蒂的噁心感越來越強。所幸她今天沒吃晚飯,不然很可能隨時就吐在車上了。吉兒的車速非常快,還偏好輕快的急轉彎。一路上,吉兒不停地在聽一卷市「議會」質詢錄音帶,內容似乎與台北市郊一筆土地重劃問題有關。

帶子的內容對馬蒂來說很沉悶,兩個人都非常靜默。吉兒專心聽著帶子,還不時拿筆在拍紙簿上記下一些東西。她筆記的時候,另一手同時開著車,一點也沒有減低車速。

「你常這樣開車嗎?不怕危險哪?」馬蒂試著劃破沉默。

「沒問題。」吉兒簡短地說。

「吉兒,你為什麼討厭我?」

吉兒看了馬蒂一眼,她索性把車子停了下來。

「我是討厭你。」吉兒說,「我討厭所有圍繞在海安身邊的女人。」

吉兒停掉錄音帶,搖開車窗,點了一支煙。

「為什麼呢?」此時馬蒂體內的酒精量,正好揮發到鎮定神經的程度。醉意過去了,她的思考反而比平時冷靜清楚。

「因為你們大多是笨蛋。」吉兒說。奇怪的是,這麼重的話之下,她的語氣卻是不協調的輕柔。她說:「你們都陷入了一種要命的偶像崇拜。你們看見了海安的美,海安的不平凡,簡直像是美夢成真一樣,於是你們就甘願矮化自己做海安的崇拜者,逐漸嚮往、認同他的價值觀。要知道海安跟我們不一樣,他是天之驕子,生來就富有、強健、智慧過人,所以他有本錢頹廢,有本錢做一個跟社會大眾反其道而行的自由的人。這種人是世界的點綴,我承認是美麗的點綴,可是我要謝謝老天,這種人非常稀少,因為他們同時撩起人的夢想又摧毀人的方向。海安他,只為自己而活,要愛上他你就得準備好賠上所有。」

「那麼你呢?你不是嗎?」

吉兒突然轉過頭來面對馬蒂:「我不一樣,我可憐海安。」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馬蒂為什麼看見她的雙眼中有無比的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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