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一束月光……像幽冥縹緲的探照燈投下的光束,如同在黑白電影里一樣蒼白黯淡……群星……幾縷絲一般的薄霧……

我倚著欄杆,舉目遠眺……絕對的寂靜統治著黑夜,統治著沉浸在夢中的城市,統治著整個宇宙。遠方諸景——海洋、安珀、阿爾丁、迦納斯、卡巴燈塔、獨角獸樹林、克威爾山巔上我的墓地……這一切都籠罩在寂靜中,位於遠遠的下方,但仍然看得清楚明晰……我會說,這種視角屬於上帝,或是一個掙脫束縛的靈魂,在夜色中飄逸飛揚……

我來到此地。在這裡,幽魂玩著裝扮成幽魂的遊戲,各式預言、徵兆、跡象,以及鮮活的渴望都穿行於夜色下的街市和高牆內的宮殿中。這裡是空中的安珀,提爾·納·諾格斯。

我轉過身,背靠著欄杆,下面是一抹實界。我端詳著街道和黑暗的房舍,王侯的宅邸,平民的居所……提爾·納·諾格斯的月色如水,我們所有的影子世界,朝向月亮的一面都沐浴在這輪月亮的光輝下……我拿著手杖,向前走去,陌生人在我周圍來來往往,出現在窗口,在陽台,在長椅上,在門扉間……無人見我通行。確切地說,在這個地方,相對於他們的物質來說,我是個幽魂……

銀光,寂靜……只有手杖輕敲地面的聲音,就連這也幾不可聞……更多迷霧向萬物中心流去……宮殿中彷彿升起一堆白色篝火……路旁花園裡,精巧的沙色花瓣和莖幹上,露水有如一滴滴水銀……划過天際的明月如正午的太陽,灼人眼目;群星黯淡,相形見絀……銀光,寂靜……閃耀……

我沒想過要來這裡,因為它所預示的一切全是虛妄——即使這種預示當真存在。它與下界人、物的相似之處令人不安,它的景象使人惶恐。但我還是來了……這是我與時間的競賽……

我離開布蘭德後,讓他繼續在傑拉德的守護下調養身體。我意識到自己需要更多的休息,琢磨著如何才能辦到這一點,又不暴露自己的傷勢。

菲奧娜確實逃走了,她和朱利安都無法通過主牌聯結。如果我把布蘭德告訴我的事講給本尼迪克特和傑拉德,我敢肯定他們會堅持讓我們追蹤她,追蹤他們兩個人。我同樣肯定,這將無功而返。

我派人去找蘭登和加尼隆,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放出口風說我希望在白天好好休養靜思,準備到提爾·納·諾格斯度過今夜。這是任何安珀苗裔遇上嚴重問題時的合理舉動。我自己很少這樣做,但大部分人都是如此。對我來說,此時正是做這件事的大好時機,我想這是我在白天休息的最佳借口。當然,這樣一來,晚上我也必須留在這裡休息。但這也是好的。它給了我一天一夜,以及第二天的部分時間,讓我可以得到充分的休養,使我的傷不那麼礙事。我想這時間花得很值。

但我必須告訴一些人。所以我告訴了蘭登,告訴了加尼隆。我靠在自己的床上,告訴他們布蘭德、菲奧娜和布雷斯的計畫,還有艾里克-朱利安-凱恩的小集團。我告訴他們布蘭德所講述的我回歸的細節,還有他自己被同謀關押的故事。他們明白了為何兩方的倖存者——菲奧娜和朱利安——都逃走了:無疑是為了召集自己的部隊。

我們希望他們把力量耗在彼此身上,但這不太可能。無論如何,他們不會直接衝突。更有可能的是,某一方會搶先行動,攻打安珀。

「他們會像其他人一樣,排隊拿號,等著輪到自己再上嗎?」蘭登如是說。

「不一定,」我記得自己這樣說,「菲奧娜的盟友和從黑路來的東西是同一伙人。」

「還有洛琳的黑環?」加尼隆這樣問。

「一樣。這是它們在那個影子中的表現形態。它們來自很遠的地方。」

「無處不在的雜種。」蘭登說。

我點點頭,我已經向他們解釋過了這種東西到底是什麼。

……就這樣,我來到提爾·納·諾格斯。當月亮升起時,安珀的幽影在天空中淡淡成形,它被星光穿透,座座高塔散發著蒼白的暈環,微小的光斑在它的城牆上游移。我等待著,與加尼隆和蘭登一起,在克威爾的山顛。這裡有三級台階,雕工粗陋,探出山外……

當月光觸到台階時,整道階梯的輪廓開始成形,橫跨大海灣,直通海面上的幻影之城。當月光直射其上時,階梯就顯示出它本應具有的實在感。

我邁了上去……蘭登拿著一整套主牌,我則將自己的那套揣在衣袋裡。格雷斯萬迪爾就是在這塊石頭上由月光鑄就,蘊含著天空之城的力量,所以我攜劍同行。

我已經休息了一整天,還帶了一根手杖支撐身體。距離與時間的幻像……天空中,階梯的攀升逐漸加快,因為在這道天梯上,一旦起步,行進的速度就不遵循簡單的算術級數。我在這兒,我在那兒,在雙肩忘卻加尼隆手掌的觸感前,我已經走了四分之一的路程……如果我專註地凝視階梯的任何部分,它都會失去閃耀的實在感,就像一片半透明的稜鏡,我可以看到下方遙遠的海洋……我失去了時間感,儘管事後再看,這段時間似乎不會太長……我離海面很遠,而水面下同樣遙遠的地方,芮瑪的輪廓出現在我右側的深海中,晶瑩閃耀,扭曲不明。

我想起茉伊,不知她命運如何。如果安珀隕落,我們的深水孿城又會怎樣?鏡中之影是否能夠保持完整?或許芮瑪的磚石骨架也同樣會被抽走搖散,象骰子一樣被丟在曾有安珀艦隊飛躍的海溝中?這片讓凡人溺斃,為科溫厭惡的海洋,沒有答案。只有我的側腹在隱隱作痛。

就像一個人經過克威爾山面海的前山長梯進入安珀那樣,我走到階梯盡頭,進入了幻影之城。

我倚著欄杆,俯瞰世界。

黑路綿延向南。在夜裡,我看不到它。但這沒有關係。我已經知道它的去向,或者說,布蘭德所說的去向。他這一生撒謊的理由似乎都已經用盡了,所以我相信他說的是真的。

這條黑路穿越了一切。

從安珀的光輝,以及周圍影子那充滿力量和潔凈光芒的壯觀美景出發;穿過通向四面八方的逐漸變暗的殘影;在遠處,穿過扭曲的大陸;更遠處,穿過只有在醉酒、癲狂,或是病態夢魘中才能見到的地方;再往遠,穿過我的駐足之處……我的駐足之處……

如何用簡單的語言表述一件不簡單的事?我猜必須從唯我論講起——這個概念是說,萬物皆虛妄,唯我是真。或者說,除了自己的存在和體驗,我們無法真正感知到任何事。任何能想像出的事物,我都可以在影子中的某處找到。我們都有這個能力。但這一點,老實說,並未超越自我的界限。有件事也許會引發爭論,實際上也是如此,幾乎所有人都參與了這種論戰。主題如下:我們去過的影子是由我們自己的心智造就,只有我們是真實存在的,我們穿行的世界只是我們心中願望的投影……無論這種爭論的意義何在,它都有助於解釋我的族人對待安珀之外的人、地、事的態度。就是說,我們是玩具匠,而他們則是玩物——必須承認,有時是危險的生靈,但這也是遊戲的一部分。我們是暴躁的管理者,我們也是這樣對待彼此。儘管在面對起源論的問題時,唯我論會產生一點點尷尬,但你可以拒絕承認這種問題的合理性,從而簡單地迴避這種尷尬。長期以來,我觀察到,在引導自身行為方面,我們中的大多數人幾乎完全是實效至上,不理會理論。幾乎都是……

然而……然而在這幅圖景中,還有一個令人不安的因素。有個地方,影子在那裡會變得瘋狂……當你有意識地將自己推過一層又一層的影子,每走一步都主動拋掉一分理性,你最終將到達一個瘋狂的地方,再也無法前進。我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會說,是希望洞悉自身,或是一場新的遊戲……總之當你到了那裡,像我們所有人都曾經歷的一樣,你會發現自己到達了影子的極限,或是自身的終點——我們一直認為這兩者是一個意思。但,現在……

現在我知道它並非如此,此刻我站在這兒,等待著,在混沌的宮廷以外,告訴你它是什麼。我知道它並非如此。是夜,在提爾·納·諾格斯,我已然心知肚明。其實我早已知曉,早在洛琳黑環中與羊人戰鬥時,早在我逃出安珀地牢,住在卡巴燈塔時,早在我俯瞰伽納斯廢土時……我早知它並非如此。

我知道此事,是因為我知道黑路延伸得更遠。它經過瘋狂,進入混沌,並繼續延伸,穿越黑路的生靈從某處而來,但它們並非出自我手。我從某方面幫它們打開了這條道路,但他們並非來自我想像出的實在。它們屬於它們自己,或是別的什麼人——這無關緊要——它們將我們長久以來精心織就的基本哲學體系撕得粉碎。它們進入了我們的禁區,它們不屬於這裡,它們威脅著這裡,它們威脅著我們。

菲奧娜和布蘭德到達了萬物之外的地方,找到了一些東西,我們其他人從不相信那裡會真的存在。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們釋放出的危險,幾乎物有所值。因為我們獲得了證據:我們並不孤獨,影子也不是我們的玩物。不論我們與影子到底是什麼關係,我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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