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我站在岸邊開口道:「再會,蝴蝶號。」海船緩緩轉舵,駛向深水。我知道,它會自己駛回卡巴燈塔下的港灣,在那裡,安珀離影子世界最近。

我轉過身,看著眼前昏暗的林木線,知道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向前走去,同時對影子世界作出必要的調整。寂靜的樹林浸蘊著黎明前的寒意,清冽怡人。

我現在大概瘦了五十磅,視線仍不時有些模糊,但情況正在好轉。瘋子托爾金幫我逃出安珀的地牢,醉鬼喬平讓我的身體得以休養。現在我必須找到一個地方,一個現在已不復存在的城邦的影子。我確定了路線,走了下去。

過了半晌,我在一棵註定出現的空心樹前停下腳步,伸手從樹里取出我的銀劍,系在腰間。這把劍此前一直放在安珀的某個地方,但這無關緊要。現在它在這兒,因為我穿行其間的這片森林是影子世界的一部分,安珀的影子。

我又走了幾小時,太陽懸在左後方的天空上,躲在陰霾之中。我休息片刻,繼續向前。我很高興又看到了樹葉、岩石、各種活物,還有那綠瑩瑩的野草、黑油油的大地,乃至斷乾枯枝。我很高興又聞到了各種生命的氣息,又聽到嗡嗡嚶嚶、嘰嘰喳喳的聲音。天哪!我是多麼珍愛我的雙眼!經歷了四年的黑暗,我又重見光明,這種感覺讓人難以形容。更不用說像這樣自由地行走……

我繼續前行,破舊的斗篷在晨風中飄蕩。我看上去一定老得像五十多歲的人,臉上布滿皺紋,身材幹瘦。誰還能認出我來?

我一直走著,走在影子中,走向一個地方,但始終沒能到達。這一定是因為我的身體變虛弱了些。接著,發生了下面的故事——

我在路旁看到七個男人,其中六個已經死去,倒在四周的血泊中。第七個半躺著,靠在一棵爬滿青苔的老橡樹上。他手中的劍平放在腿上,右肋有道很長的傷口,鮮血還在流淌。他沒有穿甲胄,死者中有幾個人倒是穿了。男人睜開灰色的眼眸,目光有些迷離。他呼吸緩慢,指節滿是擦傷,注視著正啄食死者眼球的鴉群,似乎沒有看到我。

我戴好斗篷上的兜帽,低下頭把臉藏起來,走了過去。

我以前認識他,或是某個很像他的人。

我走過去時,他的長劍一抖,抬起劍鋒。

「我沒有惡意,」我說,「想喝點水嗎?」

他猶豫片刻,點了點頭。

「好。」我打開水壺遞給他。

他喝了一口,嗆得咳嗽起來,接著又喝了一些。

「多謝,閣下,」他說著又向後靠在樹上,「只可惜它不能再烈點。該死的傷!」

「如果你覺得自己能行,我也有夠烈的。」

他伸出手,我拔掉一個小酒瓶的塞子,遞了過去。他喝了一口,喬平喝的這種酒讓他咳了幾乎二十秒之久。

接著,他翹起左唇微笑起來,還輕輕地眨了眨眼。

「好多了,」他說,「我能在傷口上澆點嗎?我真不想浪費這麼好的威士忌,不過……」

「需要的話,都用了也無妨。不過話說回來,你的手似乎在發抖。也許該讓我幫你澆。」

他點點頭。我解開他的皮短衫,用匕首劃開襯衣,讓傷口暴露出來。傷口看起來很糟,很深,在臀部上面一點,從前到後足有幾英寸長。在他的手臂、前胸和肩上還有不少輕傷。

鮮血不斷地從肋部的傷口滲出來,我用方巾吸掉一點,接著擦拭乾凈。

「好了。」我說,「咬緊牙,轉過頭去。」說完,我就把酒倒了下去。

他渾身抽搐,先是猛地一震,接著顫抖了起來,但他一聲沒吭。這我早就料到了。我把方巾疊了幾折,按在傷口上,接著從斗篷下擺撕下一條,把方巾固定好。

「再喝點兒?」我問他。

「水就行了,」他說,「我恐怕得睡上一會兒。」

他喝了幾口水,接著把頭往前一低,下巴抵到胸脯上睡著了。我給他弄了個枕頭,又拿過其中一個死人的斗篷為他蓋好。

我坐在他身邊,看著那些漆黑如夜的鳥。

他沒認出我。可話說回來,誰又能呢?如果我表露身份,他可能會記起我。我猜自己和這個傷者從前並沒有真正見過面。但從某個特別的角度來說,我們是相識的。

我走在影子中,尋找一個地方,一個特別的地方。它曾被毀滅,但我有能力讓它再生,因為安珀這個唯一真實的世界投下了無數影子。而安珀的王子可以在這些影子中行走,這是我與生俱來的能力。如果你願意,可以稱其為平行世界;如果你喜歡,可以稱之為多元宇宙;你也可以說這是一個瘋狂頭腦中的臆想,隨你的便。我管它們叫影子,所有能在其中行走的人也這麼叫。我們可以選擇一個可能存在的世界,一路走下去,直到抵達為止。所以換句話說,是我們創造了它。好了,這個話題先到此為止吧。

我開始這段航行,這段旅程,只為尋找阿瓦隆 。

我幾個世紀前曾住在那裡。那是個漫長曲折、充滿驕傲與苦痛的故事,也許日後我會講起,只要我能在現在這個故事中活下去。

遇到負傷騎士和那六個死者時,我正走在前往阿瓦隆的路上。如果我有意選擇的話,完全可以抵達這樣一個地方——那六個人倒在地上,騎士則站在一旁,毫髮無傷;或者反之,一個死騎士,六個站著大笑的人。既然這些情況都是可能的,那麼,它們一定存在於某個影子世界裡。

我所有的兄弟姐妹——可能除了傑拉德和本尼迪克特——對這種事根本不會多看一眼。我大概變得有點多愁善感了。我並非一向如此,也許是在影子地球度過的那些年將我軟化了些;也可能是被鎖在安珀地牢中的經歷讓我感受到了幾分屬於人類的苦難。我說不清。我只知道,面對一個和我過去的朋友如此形似的傷者,我無法置之不理。如果我將自己的姓名送進這個男人的耳中,很可能會被臭罵一頓,甚至可以肯定會聽到一個令人心碎的傳說。

所以,我作出決定。我會為自己的過去付出如下代價:我會照顧他養好傷,然後掉頭離開。沒人會受傷害,也許對這個影子還有點好處。

我坐在這兒,看著他,幾個小時後,他終於醒轉。

「嗨,」我拔去水壺的塞子,「再來點兒?」

「多謝。」他說著伸出一隻手。

他喝水時,我就在一旁看著。喝完後,他把壺遞給我,開口說:「抱歉,我還沒介紹自己。有些失禮了……」

「我認識你,」我說,「叫我科里就行。」

他看著我,似乎要問「你的全名是什麼」,但又想了想,只是點點頭。

「很好。科里爵士,」這個稱謂讓我的身份降了不少,「我一定會報答您。」

「你看起來好多了,這就是對我最好的報答,」我對他說,「想吃點什麼嗎?」

「是的,謝謝。」

「我有點肉乾,一些不算新鮮的麵包,」我說,「還有一大塊乾酪。儘管吃吧。」

我把食物遞過去,他吃了起來。

「那你呢,科里爵士?」他問道。

「剛才你睡覺的時候,我已經吃過了。」

說完這話,我有意拍了拍肚子。他則笑了笑。

「……你一個人幹掉了他們六個?」我說。

他點點頭。

「幹得漂亮。那現在我該拿你怎麼辦呢?」

他試圖看清我的臉,但沒有成功。

「我不明白。」他說。

「你準備去哪兒?」

「我有些朋友,在北邊大約五里格 的地方。我正想去那兒,結果卻碰上這種事。而且我真不知道是否有人——哪怕是惡魔本尊——能背上我走一里格的路。我還能站起來,科里爵士,瞧瞧我這塊頭,你別想背得動我。最好想個更好的主意。」

我起身抽劍,一下砍倒一棵直徑大約兩英寸的小樹。我削掉多餘的枝椏,把它砍到合適的長度。

我又如法炮製,做出另一根木杆,用那些死者的腰帶和斗篷綁了個擔架。

他一直看著,等我把這一切處理停當才說:「你使起劍可真要人命,科里爵士。而且這還是把銀劍,它似乎……」

「準備好上路了嗎?」我問他。

五里格大約有十五英里遠。

「這些死者怎麼辦?」他問道。

「也許你打算給他們來一場莊重的基督教式葬禮?」我說,「別管他們了!大自然會處理得很好。現在讓我們離開這兒吧。他們已經發臭了。」

「至少把他們埋起來。這些人戰鬥得很英勇。」

我嘆了口氣。

「好吧,如果這能幫你晚上睡得更踏實的話。我沒有鏟子,所以只能給他們堆個石冢。葬儀只好從簡,沒有什麼宗教儀式。」

「足夠了。」他說。

我把六具屍體並排放好,只聽他在喃喃吟詠著什麼,我猜是念給死者的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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