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黃鐘毀棄

煉丹房內,自從月神烏斷毀去了西北角上的仙藥鍋爐之後,便如明眼人眇去一目,剩下東北角上孤孤單單的鍋爐還兀自費勁地燃燒著。爐中墨綠色的藥水,隨著水分逐漸被爐火蒸去,如今已如白銀般明亮,形狀也變得如黃金珠子一般。於此行將功成之際,端木蓉、烏斷、徐讓三人已經幾十個時辰捨不得合眼,只是盯著煉丹爐瞧;就連原本一直守在門外的衛庄也踱來屋內,像一隻專註的兀鷹似地緊盯著。

原本誰都沒有發現窗外黎明已悄悄到來,只是在端木蓉的巧手安排之下,煉丹爐下方隱隱的波動火光,在這一刻與黎明的第一道曙光互換了位置。鍋爐下方漸漸黯淡,屋內卻緩緩亮起。眼看著火已滅、葯將成,徐讓忍不住顫聲道:「成……成……成……」他渾身興奮地顫抖不已,語不成話,好不容易才完完整整說出三個字:「……成了嗎?」

「你後退點。」端木蓉厲聲道:「這藥性子極燥,只消沾到一丁點兒水氣,隨即化為烏有。你靠這麼近,不怕涎水毀了仙藥嗎?」徐讓一聽,也不用再說,立即後退五步,又以雙手掩住自己口鼻,像個孩子般眼巴巴地看著兩個女人,「到底……是成了嗎?」但沒有人回答他。

「師姐,你來吧。」端木蓉遞過一隻小木盒給烏斷,要她將仙藥從爐中取出。烏斷雖接過木盒,但一雙毫無血色的蒼白雙手也抖得甚為厲害,她幾次將手心在腰上抹了抹,卻終究還是搖頭說道:「不成,我……我手心出汗得厲害。師妹,還是你來吧。」

端木蓉左手拿起木盒,右手自發中抽出她好久未曾出手的鐵筷子,緩緩言道:「此葯遇水即化,只消沾著一丁點兒水分,恐怕連眼皮都還沒眨完,藥丸就毀了。待會兒我取葯入盒,你們切莫說話,最好也不要呼吸!」她這話說得很輕,彷彿就怕站得這麼遠了,還會有唾液不小心飛上那顆藥丸似的。「對、對,可得小心點兒、小心點兒。」徐讓聽得此言,彈也似地又後退半步。烏斷也緊緊靠著牆壁站著。

端木蓉深深吸了口氣,這才憋氣向前,站定在火爐前方。烏斷和徐讓也不自覺地跟著憋住了氣,緊盯著一雙長筷子自煉丹爐中夾出一顆黃金珠,然後,輕輕地,長生不老藥丸自鐵筷子的尖端滾落,進入了木盒。

「哈!成啦!成啦!」烏斷眯起雙眼,她那張從來不曾有過任何錶情的面容瞬間漾起了一抹笑容,隨著那抹笑容擴散,烏斷開始渾身發顫,她抱著肚子笑出聲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瘋狂的笑聲先是在煉丹房中不斷地迴響著,卻又突兀地中斷了。只見烏斷忽然雙膝落地,笑聲變成了喘息。她不斷地嘔出鮮血,兩眼卻流下狂喜的淚水,那淚水很快就成了紅色,爬滿她極為蒼白的面頰。

烏斷畢生身受十二奇毒所苦,為了避免毒發而泯絕七情六慾。好不容易創出一套杳冥掌法能有驅毒之效,卻又立刻被趙楠陽帶來鬼谷,從此一頭栽入制煉仙丹的研究當中,漸漸便擱下了行功驅毒之事,入迷著魔之後,更將驅毒之事忘得一乾二淨。此刻眼看丹藥終於煉成,烏斷霎時間愛極、樂極、喜極、興奮已極,深埋體內的諸毒,跟著種種情緒一股腦兒地牽動而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烏斷跪在地上渾身顫抖,七孔流血,眼見是活不了;她臉上的笑容非但沒有消逝,卻只有比方才更開懷、更開懷。這唯一一次的暢懷大笑,也將成為月神烏斷此生的輓歌。

徐讓早已打好主意,一旦仙藥煉成,便下手除去二女。只是忌憚烏斷使毒之能,不敢出掌相向。當烏斷放聲大笑之際,徐讓隨即奪過端木蓉手中鐵筷,甩腕激射而出。怎知月神烏斷竟在此時毒發腿軟,恰好跪下身去,鐵筷子落了個空。徐讓隨即補上另一根長筷,這一次,筷子筆直地插入烏斷腦袋,自一邊太陽穴貫穿至另一邊。直到斷氣之前,烏斷都還能聽見自己的笑聲,那笑聲巨大地回蕩在她自己的腦海,她半生無喜無愛地來到盡頭,最後停止在無邊的狂喜中。

衛庄等這一刻已經很久了。徐讓第一次射出鐵筷,他便直衝上去一把抱住了端木蓉,向外急奔。端木蓉尚且不明就裡,徐讓便已從後方追來。衛庄本想一口氣奔至仙山東面出口,也就是荊天明、珂月兩人等待之處,哪知才跑離煉丹房不遠,便覺一股凌厲掌風自背後壓將過來。衛庄暗暗一驚,「來得好快!」心知徐讓掌力威猛無儔,不敢託大,只得回身舉劍擋格。

徐讓卻不戀戰,一掌遞出便已側身繞過衛庄,長臂探向端木蓉。衛庄無奈之下只得先放開了端木蓉,將她往旁輕輕一推,抖動長劍全力反攻,劍鋒未至,白花花的劍芒已潑水也似地撒將開來。「好劍法!」徐讓口中「嘿」地一聲,整個人陡然縮小了似地弓背屈膝,矮身徑往衛庄撲來,一手抓向衛庄手腕,一手直探衛庄胸襟,竟是不退反進。衛庄眼見勢危,縮胸轉肘,撩劍回撥,劍芒隨之划出個大圈,以守為攻,劍氣如虹。徐讓識得厲害,不再進逼,身形一晃又一晃,竟也不退,就看他乾枯佝僂的軀體化成了一團黑影,在那白耀凌厲的劍芒圈中倏來倏去,形同鬼魅。

「這兩人是在幹麼?徐讓幹麼殺我師姐?衛庄幹麼帶我來此?徐讓他又追來幹麼?」端木蓉看著兩人打鬥,腦中卻是一團迷霧繚繞。「一旦仙藥煉成,秦王便會取你二人性命……」隔了好一會兒,珂月曾對自己說過的言語才在腦中浮現,那些話,端木蓉之前始終聽而不聞,直到此刻才真正意識到現實狀況。但她既不傷心烏斷驟死,也不擔憂衛庄安危,將手中木盒緊握胸前,腦中只飛轉著一個念頭,「我不能死……絕對不能死……我得親眼看見有人吃下這葯,證明它真是長生不老葯,在那之前我絕對不能死……」

「徐讓!這仙藥乃是方上之物,你敢行搶!」衛庄大聲叱喝,手下不停。徐讓咧嘴露出陰森森的笑容,回道:「什麼方上?嬴政不過是個頭腦不清的娃娃,衛大人,這葯從頭至尾便是我的!你讓開些,我服下仙藥,斷不為難你便是。」衛庄聞言心中暗暗苦笑,「要是能這樣就好了,你若服下仙藥,還不動手殺端木姑娘?」

徐讓見衛庄並不停手,為奪仙藥再不相讓,當即十指成爪,飛袖如翼,使出絕學「千獄寒聖手」,但聽得「啪搭啪搭」的衣袖響聲不絕於耳。衛庄畢生經歷大小陣仗,卻未曾見過如此詭譎的武功,眼前這乾枯老者愈打愈不像個人,反倒像只怪鳥。只見徐讓雙掌交錯,以快打快,接連數十掌連番遞出,竟將衛庄劍尖震得不斷輕顫,嗡嗡之聲猶似低鳴,宛若某種不祥的信號。衛庄覺出手中長劍愈使愈沉,知是被徐讓掌風所引,暗道不好,正欲退步擴大劍圈,卻聽得徐讓一聲怪叫:「著!」兩指凌空捏住了劍尖,微微輕抖,霎時一陣「叮叮鏘鏘」清脆價響,劍身節節斷裂,紛紛落地叮噹亂響,衛庄手中只余半截長劍。

「衛庄看來只怕要輸了。」多年來,端木蓉首度運用她的大腦思考起煉丹以外的事,在兩人的打鬥聲中,端木蓉漸漸回過神來,思忖過去種種,一切逐漸變得清晰透徹,「原來如此,徐讓是想自己服用這長生不老葯。沒錯,這老兒如今已不知有多少歲了,只怕命在旦夕。之前煉丹時,他不是便已死過一回了嗎?怪不得他願意將藥方獻出,原來打得是這種如意算盤。只是師姐之前毀去了另外一鍋仙藥,長生不老葯如今只剩一顆……」端木蓉正巴不得有人在她面前吃下仙藥,念及於此,抬頭便想立刻大喊「徐讓!這仙藥給你!」但嘴巴才剛剛張開,立刻又轉念,「不對,若是讓徐讓吃了這仙藥,他要殺的人,第一個便是我。我死了倒不打緊,見不到藥效發揮可不行。」隨即將話硬生生給吞了回去,同時轉頭拔腳便往外逃。

衛庄一路戰下來全仗著百步飛劍劍法精妙,內力終究不及徐讓。這時被徐讓這麼借劍傳力,登時被震得虎口崩裂,手臂酸軟,胸悶氣鬱。他一生使劍入了神魂,即便在性命交關之危也不曾將長劍脫手,若非如此,也不會輕易被徐讓內力所傷。「端木姑娘,快跑!」驚駭中不假思索,衛庄倒轉劍柄橫握在前,同時放聲大叫。哪知端木蓉在他喊出聲音之前,便已拔腿快逃。端木蓉這一跑,徐讓哪能放任?登時一掌推出。衛庄明知擋不住,卻還是上前替端木蓉硬接下來,悶哼一聲,下腹已然中掌,他身不由主,「登登登」連退三步,霎時間悲憤交加,深知雖然只是三步的距離,三步的時間,卻已足教端木蓉性命不保。果不其然,耳邊隨即響起「啊——」的一聲慘叫。

只不過,這一聲大叫卻不是來自端木蓉,而是徐讓。

衛庄愕然望去,但見徐讓和端木蓉二人間隔著不到十步的距離,兩人卻像木頭人似的僵直不動;徐讓張臂弓背,身形前傾作勢欲撲,滿臉驚怖之色;端木蓉手裡卻掐著那唯一一顆長生不老葯,擱在唇邊張嘴作勢欲吞。

「好姑娘,乖姑娘。」徐讓頓時感到手足無措,只顫聲言道:「你把藥丸放回木盒,啊?什麼都好說,什麼都可以商量,啊?」眼看著端木蓉要開口說話,徐讓又急急阻止道:「啊?好姑娘,別說話!口水……當心有唾沫……別……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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