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心馳神騖

「羅先生來得真早。」珂月笑吟吟地坐在荊天明對面的說道。

「啊……是啊,哈哈哈。」羅功超摸摸自己的頭,尷尬地笑著,「想到美人有約,不知不覺我好像從早上坐到現在了。哈哈哈!」

「呵呵!」珂月也笑了,「羅先生真是抬舉我了。只可惜此美人非彼美人。若是衛夫人相約,只怕羅先生昨晚起就睡如翻餅了吧?」

「哪兒的話,我一樣睡不好。」

「羅先生真愛開玩笑。我想羅先生一定納悶得很,你我素不相識,我怎會突然相邀?」珂月臉色漸漸凝重起來,「其實就是不認識才好。有些話……有些人……悶在心底真教人難過。」

「原來姑娘是想找人吐苦水。」

「那晚蓬萊殿夜宴後,羅先生你……你竟然能對白芊紅如此暢快地說出那番話,真教我羨慕不已。」珂月自斟自飲起來,「真是……」

「姑娘,我……」荊天明見珂月似乎想說不欲別人知的事,心中真是又想聽又不想聽。幾經掙扎,還是決定尊重珂月。他正想打斷珂月,卻反而被珂月搶先。「羅先生,你不需知道我是誰。」珂月揮手阻止道,「也不用問我的名字,好不好?就當是萍水相逢。你我今日一會,之後不再相見。有什麼煩惱秘密,我一股腦兒地說出來。待我說完,便換你說。我說時你不用認真聽,你說時我也不會用心記。」珂月將羅功超和自己面前又空了的酒碗重新斟滿,「將來……將來若有一天,你我無論在何處相見,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這樣可好?」荊天明見珂月說話時臉上愁苦,忍不住點了頭。但點頭後,心中又一陣懊悔。

「羅先生,你有家人嗎?」珂月問道。

「啊?」荊天明摸摸假鬍子,半真半假地搖頭說道:「哎,沒啦,多年前打仗的時候便全死光啦。姑娘你呢?」他本以為珂月會因同病相憐,趁機一吐孤兒苦事。

不料珂月卻微笑說道:「我呀,我家裡的人可多啦。」說著還扳起手指一一數算,「我家裡有個脾氣很臭的老奶奶、兩個不肯出嫁的姑姑,另外還有六個弟弟、六個妹妹、十五個堂弟、一個小外甥女。」

荊天明想起神都九宮門下一堆少男少女,男童女童,不禁呵呵笑道:「原來姑娘家裡頭這麼熱鬧。」

「可不是!」珂月喝盡杯中酒,又言道:「不過呢。早些年可也不是這樣。在很多年前,真正還沒結束的時候,老奶奶帶著我逃難。那時候天地茫茫,也不知該往哪兒去,後來我們便決定上山投靠我兩位姑姑,雖然不確定她們是不是真在那裡,但總歸是個目標。沿途,我見到有個女人凍死在路邊,可她懷裡的娃娃卻還哇哇哭著,於是我便抱起了那嬰孩。」珂月說到這撲哧一笑,「老奶奶可惱了,嘴裡咕咕噥噥的,但我就偏要帶著那小娃娃,老奶奶也拿我沒辦法。」

荊天明笑道:「我知道了。老奶奶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雖然抱怨,其實也覺得那嬰孩可憐。」珂月撇撇嘴道:「哪是呢,你不知道,我們家老奶奶向來最怕麻煩了,旁人是死是活她才懶得理會。」荊天明由衷認同得點了點頭,摸摸鬍子又道:「我知道啦!定是老奶奶疼你,即使自己不願意,也硬起頭皮順著你了。」

珂月笑道:「這回你可說對了。羅先生,我們家那位寶貝老奶奶的脾氣呀,真可說是比石頭還硬、比馬糞還臭,她要說個不字,誰敢違抗她的意思?她當時之所以硬憋著沒阻止我,無非是看我可憐罷了。」

「看你可憐?」

「是啊,我那時候……那時候……發生了一些事,心裡頭不快活……」珂月想起那段過得猶似遊魂的日子,下意識又喝盡了面前一杯酒,甩甩頭,對荊天明笑了笑,續道:「後來呀,我們又碰到一個衣衫破爛的小乞丐來跟我們討飯,我見他可憐,忍不住也帶著他一起走,誰知那小乞丐還有個更小的弟弟和剛剛會走路的妹妹,這下子人又更多啦。」

其實戰火方休不久,許多地方尚窮困敗亂,一個老太婆和一名少女要帶著好幾個嬰兒、孩童長途跋涉,自是有諸般不為人道的苦處,只是珂月此時說來輕描淡寫。荊天明雖能想像,心覺憐惜,口裡卻反倒附和著珂月活潑的語調,「我知道啦,你就這麼一路東撿一個小孤兒,西拎一個小乞丐,待你終於到了姑姑家,已經是一堆弟弟、妹妹、堂弟、堂妹、表弟、表妹、侄兒、侄女、外甥和外甥女啦。」

珂月咯咯笑道:「羅先生真是聰明人。其實有很多弟弟、妹妹、侄兒、外甥都是後來多添的,上山的時候也不過才十來人罷了。」

「十來人!那也真夠多了。」荊天明不禁佩服地道:「姑娘,你心腸可真好。」

珂月愣了一下,「羅先生,我這輩子好像從來沒有人這樣形容過我。」

荊天明心中一陣抽緊,但他不想珂月難過,一遍幫自己添酒,一遍繼續原本話題,「不過你還真是不怕麻煩呀,家裡已經有個脾氣很差的老奶奶,又添了一堆調皮搗蛋的大娃娃、小娃娃,我看這日子過得……哎,很吵吧?」

珂月嘆道:「可不是,吵得很哪。」說完撲哧一笑,荊天明也是跟著哈哈大笑起來。他見珂月不知不覺已經喝完了桌上一壺酒,又舉手向店家示意再來一壺,忍不住勸道:「姑娘,喝慢點兒,我老羅左右閑著沒事,咱們慢慢坐,慢慢聊,你可別一下子就喝醉了,那多沒趣。」

「羅先生,」珂月挑了挑眉毛,有些俏皮地道:「你酒量不大行嗎?你倘若不行的話就少喝些,別看我一個姑娘家,我酒量可好得很哪。」

荊天明心中暗笑:「你哪裡是酒量好?小時候蘭姑姑燉的雞湯,你只一碗就給醉倒了。現在靠得還不是內力深湛,算什麼酒力!」他嘿地一聲拍拍桌子,大聲說道:「這怎麼成?今日居然給個年輕姑娘看低了,不瞞你說,我老羅別的什麼短處沒有,就是有點貪杯;別的什麼長處沒有,就是酒量特佳。來來來!姑娘愛怎麼喝,我老羅都奉陪,咱倆今日不醉不歸!」

「好!羅先生夠意思!」珂月喜道:「我們同干三杯!」說著替二人各添滿了酒,舉杯說道:「這第一杯呢,先敬今日的杯酒之誼。」

「好!幹了!」

「這第二杯呢,敬你我二人萍水相逢,也算是緣分一場。」

「好!幹了!」

「這第三杯呢,就敬你我之間的緣分僅此一面,往後各不相識、形同陌路。一切便在今日盡興罷了!」

荊天明舉著酒杯猶豫了起來。他既非和珂月僅此一面,更絕無意與她往後各不相識、形同陌路。但見珂月滿臉豪氣地熱情期盼,實不忍壞她興緻。略略躊躇,終究還是硬著頭皮,喝道:「好!幹了!」

「請!」

酒過三巡,珂月由緊接著替二人滿斟新酒,「今天實在太高興了。接下來這杯,讓我謝謝羅先生。」

「唉,才剛剛乾了三杯,姑娘還是先緩緩吧。」

「羅先生,不是才說了要盡興而為的嗎?難道羅先生你已不勝酒力了?我看不像呀。」

「我還早得很呢。我老羅今日能跟姑娘在這兒喝酒,可說是榮幸之至。怎麼我還沒謝你,倒讓你先謝起我來呢?」

「不不不,我真要謝謝羅先生。」珂月說著又飲盡了杯中酒,笑道:「羅先生,平常可沒人能這麼跟我喝酒呢。」

「怕是其他人都高攀不上吧?我老羅真是走運哪。」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羅先生,我的意思是,我……我……」珂月緩緩放下了酒杯,「我沒有朋友。」

「姑娘……」

「真的,一個都沒有。」

珂月雖然尚無醉意,卻已是雙頰酡紅、兩眼迷茫,她眼底泛著水光,笑道:「雖然家裡人多熱鬧,但我卻是個沒有朋友的人。沒人可以一起說說心裡話,沒人可以這樣跟我喝酒。不過……不過很久以前不是這樣的。」珂月的語音忽然急切了起來,像是辯解,「真的,我不是個一直沒有朋友的人。以前我也曾有很要好的朋友,大家一起吃飯、一起上學、一起玩鬧,長大後又共同犯難歷險。其中……其中還有個特別……特別……」珂月尋找著辭彙,卻終究沒有找到最貼切的,只能重複那兩個字,「特別……的朋友」

荊天明胸口砰砰地跳,「特別……的朋友?」

「是啊。」珂月輕聲說道,「最特別的朋友,最重要的一個人。他在我心底扔下了個種子,發了芽,生了根;後來嫩芽長成了大樹,又被硬生生地砍斷了。剩下那根在底下,扎得好深好深,即使上面成了一片焦土,它都還在,然後又……重新發芽……」

其實荊天明這是應該感到坐立難安,他應該在珂月繼續說下去之前趕緊表明身份,但他卻沒辦法想到那些,只是像被迷住了似地怔怔望著珂月,看著她臉上的寂寞神情。已經她唇邊牽起的一抹悲傷微笑。

「我該怎麼辦呢?羅先生。該怎麼做,才能拔掉那重新發出來的芽?該怎麼樣,才可以挖開那從沒消失過的根呢?」珂月喃喃地道。

「你為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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