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萍蹤浪跡

打從相逢以來,辛雁雁一直把眼前這貌美女子視為妖邪。以來這女子既然是神都九宮的掌門人,必定跟月神烏斷、神醫端木蓉這等人脫不了干係。再者珂月行止詭異,言談也甚是無禮。是以,辛雁雁心中一直認為即便珂月會武功,其武功只怕也好不到哪裡去,就算她的武功比自己好,也定然絕非正派一流。豈料方才珂月與那周妄剛一番相鬥,所使劍招自己雖不曾見過,卻是大開大合,氣度從容,端的是名家風範。

其實珂月所使的,乃是正宗三十二路臨淵劍法。只是陸元鼎、周妄剛等人畢竟年歲都還算輕,高石然死於八年前,其後馬少嬅隨紫語而去,深居簡出,這套臨淵劍法在江湖上便極少展露。珂月方才連使了「平地挑雁」、「庭前旋馬」、「傍花隨柳」三招,招招之間運轉如意,毫無間隙,只因她並不拘泥於劍法招式,隨性綜合併用,這才使得三招在旁人眼中竟然渾然天成,恍若一招。

辛雁雁眼見珂月劍來到胸前,第一個反映便是驚呼出聲:「荊大哥救我!」

非但荊天明沒想到,在場眾人中也無一人料到珂月與周妄剛單挑時,竟會調頭來攻辛雁雁。荊天明不意珂月取勝之後竟突下殺手,驚駭中不假思索擋在了辛雁雁身前。

珂月牽牽嘴角,長劍輕驀地前刺。

荊天明直臂騰身,伸掌拍向珂月劍柄。

「虛招!」掌至半途,便驚覺珂月不過是虛晃一招,劍鋒斗轉已朝他迎面而來,饒是荊天明武功再佳,機變靈敏,雙腳凌空卻無處借力。

「荊大哥!」辛雁雁又是一聲驚呼。

珂月雙眉又是一緊,手下卻是不松。白劍凌空向前,似欲在荊天明身上穿出一個透明的窟窿。卻見荊天明身子騰空竟能陡然側翻,他兩腳尚未沾地,心念已如電光火石般地一閃:「錯了!這也是個虛招!」

果然落下地來轉身瞧去,珂月右手長劍雖指著荊天明的方向。身形卻猶如浪潮急退,左手探出,看也不看便抓向辛雁雁的脖子。

珂月這八年來師承烏斷、端木蓉和董婆婆三人,雖然自己本身算不上天賦異稟的練武奇才,腦袋也稱不上是絕頂聰明,卻足足承襲了「隨心所欲」四字真諦,加之她與生俱來不拘成規的靈活個性,又有董婆婆此等世外高人的悉心調教,八年下來,使招變招竟已至奇異莫測之境。她方才手使臨淵劍法,腳下踏杳冥掌法的步數,這純系靈機應變,就連自己都無法預測自己,更莫說旁人了。

辛雁雁雖有名門武功根底,卻哪裡能夠擋避?登時嚇得花容失色,又是一聲驚呼:「荊大哥!」幸好荊天明見機得快,早已縱步跨越,一面打攪:「使不得!」長臂驟伸一抓一拉,拿住了珂月的握劍右腕將其帶開。珂月反掌回拍,荊天明伸掌對接,二人雙掌相交啪地一聲,隨即向後躍開。但只憑這一下,荊天明已感覺出珂月的內勁如海濤般澎湃,只是不如自己的內力綿密,他滿臉讚佩之色,心中卻不免有些惆悵:「阿月如今已不在需要我來保護了。」

珂月處心積慮想要強奪辛雁雁身上的白魚玉墜,方才與荊天明一對掌,已知今日此事難成。

「原來你畢竟是心向著你的拙荊。」珂月冷冷說道。

「不不!」珂月簡單的一句話,就將荊天明釘在了地上不能動彈,「我沒有。阿月!你要那白玉,我去替你討來了便是,何必為難別人?」

辛雁雁驚嚇之餘聽得此話,原本滿腔怒火又冒了上來,暗暗恨道:「這妖女如此毒辣,你還對她這麼好聲好氣!她要什麼你便給什麼嗎?什麼叫別人?誰是別人?」氣歸氣,這些話卻一句也無法當眾罵出,兩眼怒視著荊天明和珂月,對掌門師哥陸元鼎說道:「師哥,我們走吧!」便轉身離去。

珂月瞄了荊天明一眼,說道:「你拙荊走了,還不追去?」自己卻提劍縱步,倏然間已朝另一個方向飄出丈外。

荊天明想也不想,連一眼也沒有回頭望向辛雁雁,立即運起輕功,追著珂月去了。

辛雁雁跟著師哥陸元鼎後面,邊走邊聽得身後傳來荊天明的大聲呼喚:「阿月!阿月!」耳聽得那聲音離自己愈來愈遠,很快地便再也聽不見了。她這才停下腳步,轉身凝望,心中一陣氣苦,不覺怔怔地掉下淚來。

月光下,兩道人影一前一後,疾風也似地奔過黃野大地。前面的那個影子疾行如電,後頭的人影緊隨不舍,誰也沒有說話。

珂月停,荊天明就停。珂月向前狂奔,荊天明便也向前狂奔。

她喝水,他也喝。她吃飯,他也吃飯。她挨餓,他也挨餓。她休息,他也休息。

唯一不同的是,珂月始終沒有回頭看他一眼;但荊天明卻無一時將他的眼神離開過珂月。

「他為什麼不開口說話?」

「他為什麼不叫住我?」

「他跟那辛雁雁到底有什麼關係?」

「荊大哥荊大哥荊大哥……救我。」想到辛雁雁如此親昵地叫著荊天明,珂月心中更是思潮洶湧,「我呸!幾日前他刑場救人,救了這麼多儒家底子的性命,可是個如假包換的大英雄啦。大英雄……我呸!狗屁英雄!」

「那辛雁雁……臭丫頭……人家可是名人之後哪。一口已個荊大哥地亂叫著,什麼名門……我呸!狗屁名門啦。」

「可這麼已來,狗屁英雄加上狗屁名門……可不是王八配綠豆,門當戶對了嗎?臭丫頭腦子雖然迂腐了些,卻已然對他用情頗深,只不知他究竟是怎麼想的……唉,這人從以前對感情之事便傻頭愣腦……我想這幹嘛?他們倆人如何,又關我什麼事?」她忽然意識到內心深處,某個冰封已久的東西正漸漸消融瓦解,頓時一陣惱恨,把牙一咬,腳下更益發加快了起來。

「開口說話啊,傻瓜!」荊天明心中也是千頭萬緒,他尾隨著八年未曾相識的珂月,腳下片刻也不敢停,眼中卻滿是依戀之情。心中有個聲音一直在催促著荊天明,「說話啊!叫住她啊!」

「我知道該開口說話,可是要說……阿月,這八年你去了哪裡?」

「問這個幹什麼?先說對不起,笨蛋!」

「對!先說對不起。對不起!阿月,都是我的錯。」

「對不起誰不會說啊。不會說點兒別的嗎?」

「阿月,你……」

「你……你你……你怎麼樣你?講話怎麼支支吾吾的?」

「你……」

「唉……算了、算了,隨便!隨便說什麼都好!」

「你真好看。」

「……」

「你是獃子嗎?阿月長的天仙下凡一般的模樣,她自己不知道嗎?更何況『真好看』算得上什麼稱讚?真好看?這三個字哪個白痴不會說?既然胸無點墨就別再獻醜了,再想想、再想想。」

珂月俞往前奔去,臉上寒霜俞盛;荊天明卻是俞奔雙頰俞紅。就這樣兩人奔出了七個晝夜,卻是誰也沒有對誰說過一句話。二人一路思潮不斷,在寂然深夜裡奔過原野,穿經小林,進入鄉鎮,無聲無息地掠過戶戶沉睡人家,片刻間又已奔至郊外,沿著一條大河旁甬道往東北而去,但聽得流水涓涓,珂月卻突然停了下來。一回頭。緊盯著他看。

荊天明也止住腳步。瞪著她看。

二人同時開口說話。

「你走。我再也不要見到你。」珂月說的是……是那時在桂陵,荊天明硬生生趕自己走的那句話。

「你累不累?」荊天明說的卻是……他沒有在腦海中先預習過,脫口而出的話。

珂月一愣。「我本來不覺得累的。」珂月心想,「這麼多年了,我一直都不覺得很累啊。」

她在背後,用右手手指輕輕地數著,「八年。八年了。八年了我從來不覺得很累。」又用左手手背,打算去接那剛剛泛起的淚珠,「我不覺得累。也沒有再哭過。」自從八年前離開桂陵城的那個夜晚就沒再掉過一滴眼淚的珂月,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是怎麼了。

「對。我好累。你走。我再也不要見到你。」字從珂月口中一個又一個的吐了出來。

荊天明胸一緊。「這句話……」荊天明心想,「是那時、那個晚上,我對阿月說的話。」時間彷彿又回到八年前的夜晚,而非如今、現在的這個夜晚;彷彿哭著哀求的人是高月,而非是他荊天明……「我負她如此之深,也難怪她要惱我恨我了。總之無論如何,我非得求到阿月原諒我才是。」但心裡俞是想著要乞懇,平時隨便就能兜出一堆屁話的那張嘴卻忽然變得笨拙了起來。

「阿月。你可以打我、罵我,就算在我身上砍幾刀也無所謂。」荊天明低頭望著珂月,說道:「無論如何都好。只要你能原來那個我都好。我知道是我的錯。蓋蘭姑姑不是你殺的,是我誤會了你。」荊天明萬萬沒有想到,自己一旦開口就如連珠炮一般,滔滔不絕:「是我錯了。我錯了。你不要不睬我。不要不理我。不要走!好不好?阿月?」

但無論荊天明怎麼說,珂月卻一動也不動,她只是一直盯著天上漆黑的雲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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