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夢勞魂想

為了保護辛雁雁,荊天明當下再不拖延,即刻帶她上路。很快地兩人便來到了鄉野小徑上頭,走著走著,辛雁雁忽然覺得有份難得的悠閑滋味浮上心頭,她悄悄覷了一眼荊天明,心想:「這大概是因為能跟荊大哥並肩而行的關係吧?」唇邊不自覺地泛起了一抹甜甜的笑意。

「雁兒,你在傻笑什麼?」荊天明見了她這副模樣,好奇地問道。「沒什麼。我只是覺得……這午後的陽光真好。」辛雁雁急忙轉移話題,問道:「荊大哥,我們已走了這麼遠,你還沒告訴我,要去哪兒?見誰呢?」

「嗯。是該跟你說一說。」荊天明邊走邊道:「我有位師父就住在前面不遠處,不過,我認他是我師父,他可不認我是他徒弟。」辛雁雁驚呼道:「荊大哥,你武功這麼高了,還有師父?」

「雁兒瞧你說得什麼傻話?」荊天明一笑,「沒有師父,難不成武功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也對。」辛雁雁想想,自己也笑了起來,「我說得什麼傻話。」

「我那師父,人都叫他菜翁。就是賣菜翁的意思。」荊天明又道,「說也好玩,他平常雖然是以種菜為生,卻也不上街賣菜。有人若要菜,可以自行到他田裡頭去拔。」辛雁雁奇道:「自個兒去摘?那錢怎麼算呢?」

「錢無所謂。」荊天明搖搖頭,「我跟他一塊兒住了五年,也從沒見他用過錢。」

「原來是一位崇尚道法的世外高人。」辛雁雁拍手讚歎道。

「這也未必。」荊天明回想起多年前的一個夜晚,「其實我第一次見到菜翁,並非在五年前,而是更早的時候。那時候我和……朋友,一起被一大群餓狼追,差一點兒便葬身狼腹。那時有一位老人,孤身跑在狼群中間。那附近的居民,便叫他狼神爺……」回想當時情景,荊天明心中一陣痛楚,他搖搖頭不再讓記憶繼續回溯下去,「那時的狼神爺,便是今日的賣菜翁。」

「狼神爺?賣菜翁?」辛雁雁道:「這也差的太多了吧?荊大哥,你確定他們是同一個人嗎?」荊天明點點頭,又道:「後來,我也曾問過菜翁原因。菜翁說他的武功,十成裡頭倒有八成是自修自練的,正因如此,早年他練功出了岔子,身旁卻無人相助,這才留下些症頭,偶爾會毫無預警地犯起瘋病。那瘋病一發,整個人便猶若野獸,意識不清,他怕自己在無意間誤傷了旁人,這才一直獨自一個人居住。」

「原來如此。」辛雁雁畢竟是武家之女,聽荊天明如此說,立即心懷嚮往,揣想著那被稱為狼神爺的武林奇人究竟是如何一番教人敬畏的模樣?又走片刻,兩人眼前出現了一間小石屋,讓辛雁雁看得呆了。

那小石屋看來毫不出奇,出奇的是它外面的菜園與空地上,有上百座女子的雕像散落各處。那些石像或大或小,或坐或立,有的巧笑倩兮,有的秀目含嗔……仔細看去,竟都是同一個女子的面貌。

一個高大魁梧的老人,佇立在這奇特的田園之中,想來便是荊天明口中的菜翁了。那老人兩手負在身後,神色平和專註,對著一塊約略只有雛形的石塊陷入了沉思。辛雁雁遠遠瞧見,突覺這整片田園上的顏色彷彿被誰給抽走了似地,那石屋、那散落夾雜的蔬菜,還有老人那頭雜亂的頭髮和他身上的衣服,一切都灰撲撲的。

辛雁雁揉了揉眼睛,跟著姐他們的腳步蜿蜒而行,穿過各式各樣的石屋來到菜翁身旁,但那老人卻渾若不覺,徑自凝視著眼前石塊,偶爾伸手探去,在那石塊側緣輕輕推抹,只見他掌心過處,便有石屑紛紛散落。

辛雁雁駭然變色,暗想:「怎麼?難道這老人竟是純以內力徒手雕出這百餘座石像?此等功力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心中正自驚駭,耳聽得荊天明喚道:「菜翁,我回來啦。」

那菜翁只瞧了荊天明一眼,便又繼續盯著石塊,口中淡淡地道:「年輕人,你認錯人了。」

荊天明微微一笑,也不多說,倏地伸掌便朝老人胸前拍去。辛雁雁不料荊天明竟會對自己的恩公忽施毒手,忍不住一聲驚呼。卻見那老人連看也不看,只輕輕抬起手臂向上一托,一招間便攻守易勢。便在將要拿住荊天明手腕之際,荊天明的手腕卻飛快地側翻朝外脫出了老人手心,那老人立時變招,翻掌襲向荊天明胸前;荊天明避也不避,提肘收臂,像是正要膜拜似地將掌心自外往內推進,倏地拍上了老人手臂。老人臉上露出微笑,兩眼依舊盯著石頭,手中遞招漸快,招招皆是點到為止,甫出即變,荊天明接招還招輕巧迅捷,像是熟練已極,臉上笑逐顏開,竟是一副越打越樂的模樣。

辛雁雁看他二人所使是同一路功夫,但究竟是什麼功夫卻又委實教人越看越糊塗。只見二人身子雖均是紋絲不動,僅憑單手過招,但趨探進退猶如靈蛇竄動,招式變幻層出不窮,虛實難辨,靈妙無端,須臾間已過得數十招。那老人終於轉向荊天明,停手呵呵笑道:「臭小子,原來是你,你這張臉怎麼忽然變乾淨了?鬍子呢?都跑哪去啦?」

「嘿。又輸了。」荊天明嘿嘿一笑,也停了下來,「怎麼每次都慢你好幾步哪?」

「臭小子,」菜翁道:「這套掌法你練了多少年?我練了多少年?哪能輸給了你。」

「也是。」

「這位是……」這還是荊天明五年來第一次帶外人來看自己,菜翁望向辛雁雁疑惑地問道。

辛雁雁連忙一揖,恭恭敬敬地道:「晚輩辛雁雁,見過老前輩。不知老前輩尊姓大名?如何稱呼?」

「原來是辛姑娘。」老人呵呵笑道:「辛姑娘不必多禮,老朽的名諱無足道哉,說出來沒什麼意思,你也叫我菜翁吧。」

「這……」辛雁雁正遲疑間,只聽荊天明在旁插嘴說道:「對啊!叫他菜翁就好了!」

「怎麼這麼沒禮貌?」辛雁雁推了荊天明一把,「這是前輩高人哪。」

「他還不是只叫我混小子而已。」荊天明回嘴辯道:「那我叫他菜翁又有什麼不對?」

「天哪。」辛雁雁聞言心中暗想,「莫非五年來,這一老一少朝夕相處,卻壓根兒不知彼此姓名。便是菜翁、混小子這樣渾叫一氣?這……這可真是糊塗到一塊兒了。」辛雁雁正想堅持禮數,那菜翁卻道:「你兩個屋裡頭坐吧。我去拔些菜來煮。」說完也就自顧自地走了。

「荊大哥……」趁著菜翁不在,辛雁雁趕緊問道:「大哥是要將我留在此處,與菜翁為伴嗎?」

「正是,若明後幾天還是遇不到你師兄弟們,你便留在這兒。」荊天明點點頭,道:「雁兒你也無須對菜翁說些什麼,只要你留在石屋之中,便絕對安全。」

「這樣行嗎?」辛雁雁心中有些忐忑,憂慮地道:「也沒徵得人家同意,就這樣跑來躲避?」

「那有什麼,五年前我也是這樣跑來的。」荊天明說道:「而且一住就是五年,菜翁也沒問過我為什麼。」荊天明望著身邊佇立的雕像,想起了第一次來到此地的情狀。

原來五年前,荊天明是在夜色中第一次來到此地,當時他按照慣例喝得爛醉如泥,只想找個地方倒下。當他的手摸到一塊大石,索性便靠在那凹凸不平的石頭上沉沉睡去。這一睡,便睡到了隔天中午。當荊天明在正午的陽光下睜開眼睛,漸漸看清周遭的一切……在醉眼中,荊天明看見了百餘座女子的石像……她們以各式各樣的姿態、神情全都圍繞著他,全部都是同一個姑娘,全部都是高月。

一直被酒壓抑住的情緒,在那日中午,終於像狂潮決堤般的發出巨響,在瞬間崩塌了。

在那一瞬間,他彷彿想起了所有的一切,自小至今所遭遇、承受過的一切,卻又在下一個瞬間變作空白。

荊天明緩緩跪跌在地,號啕大哭,哭了許久許久。而菜翁不知在什麼時候,便站在菜園的一角,默默地看著他哭。

那一年,他二十歲。

而如今轉眼五載已過。

荊天明用手摸著菜翁正雕刻到一半的石像,臉蛋的部分雖然還沒完成,卻依稀已有了高月的模樣,「如今看來還是很像……怪不得那是我會以為是天意要我在這裡留下。若非天意使然,菜翁刻的這百餘座石像,又怎會跟……她如此相似?」

「荊大哥?你在想什麼?」辛雁雁問道。

「沒……沒什麼。我們進屋去吧。」

「嗯。」雖然荊天明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但辛雁雁卻以一個身陷情愛中的女子特有的敏銳感觸,察覺到方才荊天明心中必是在懷念一個女子,而那個女子,定然不會是自己。

日光西斜,小石屋內傳出陣陣炊米香氣。辛雁雁幫著菜翁張羅晚飯,偶爾瞥一眼獨坐在案旁的荊天明,心中自有一股淡淡的幸福滋味。「雁兒,你信得過我嗎?」荊天明突然對忙東忙西的辛雁雁說道。

辛雁雁不知為何荊天明忽然有此一問,愣了一下,「荊大哥,雁兒一條命讓你救過不知多少回了,普天之下,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她這話中實已頗露情意,但荊天明正懸念思索著其他事,竟毫無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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