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雪中茶棧

又是落雪的季節。細雪約莫落自晌午時分,隨著日光西斜越落越大,到得入夜起風了,雪花一朵一朵地如蓬花綻開隨風旋轉,在漆黑的夜裡獨自賣力演出,將它唯一的觀眾——那片黃泥地,染成了白的。

在這樣的雪夜裡,一座茶棧單單的佇立在便道邊上。簡陋的茶棧里,一名干黃瘦小的中年婦人,冒著風雪出來想要把門關上,但那木門實在太過老舊,居然禁不起婦人幾下拉扯,嘎啦一響卡住了,差點兒便砸到了那個癱在地上、渾身冒著酒臭氣的乞丐。黃臉婦人無法可施,只得任由木門搖搖欲墜地大開著。她怯生生地回頭瞄了瞄屋內,又看向屋外,這才伸腳在乞丐腿上踢了踢。「唔……」那乞丐挨了婦人幾腳,嘴裡發出幾聲無意義的咕噥,翻身又睡死過去。黃臉婦人無奈之下忍不住又嘆口氣,轉身進屋,貼著牆輕手輕腳地走到了廚房門邊。

「怎麼樣?」廚房內探出另一名中年婦人的臉,這臉黑得猶似焦炭,以致於不管她有什麼表情人家都看不大清楚。「做死了!」黑臉婦人一手抓著鍋勺,一手抓著黃臉婦人的衣袖,罵道:「我不是叫你去關門嗎?為什麼不關?」

「門壞啦,關不上。」黃臉婦人癟著嘴低聲下氣地回道。

「那人哩?那臭傢伙總趕走了吧?」

「也沒有。那乞丐喝醉睡死啦,趕不走。」黃臉婦人很歉然地回道。

「我說你每天吃那麼多飯都吃到哪兒去了?」黑臉婦人又罵開了,「門關不上,人你也趕不走!每天除了吃飯,你還會幹什麼?幹什麼哪?!」黃臉婦人連忙揮手,嘴裡連噓那黑臉婦人好幾聲,壓低了嗓子勸道:「好啦好啦,你小聲點兒少說兩句,還有客人在哪。」她不勸還好,一說那黑臉婦人反倒更加怒氣沖沖,提高了嗓子眼叫道:「你當我沒長眼睛嗎?一屋子人我看不到嗎?倒了茶給他們也不喝,客人?!還不知待會人家給錢不給錢哪?」

原來這間石屋茶棧,平時人跡罕至,這天夜裡卻一下子來了十個客人,九男一女,有老有少。十人皆是面色凝重,論神態論打扮絕非一般莊稼獵戶。其中那名女子年紀看來不過二十歲上下,身穿綠衫,發系玉簪,肩上罩著一件碧波般的翠綠斗篷,自始至終都端雅地跪坐著,默默凝望著杯中熱茶。這女子不說話,其餘的人也都不說話,一時間茶棧里只有門口那流浪漢的鼾聲,與黑臉婦人敲鍋砸碗的叫罵聲,相互回蕩著。

只聽得那黑臉婦人罵罵咧咧地道,「我在這裡燒柴煮水伺候這麼一大掛人,就為多賺一兩個錢,偏偏家裡頭有一個老媽子、一個二愣子,兩個都是廢物!」彷彿要印證黑臉婦人的話似地,一個年輕的小夥子恰巧在此時端了茶從廚房出來,腳下一絆,整個人便向前撲去,當然手裡端著的熱茶也就灑了一地。那黑臉婦人氣得一張臉更黑了,拿鍋勺指著年輕小夥子大罵:「你瞧!你瞧!這不是廢物嗎?叫他倒茶給客人,居然一次只會拿一杯。十杯熱茶端了半天到現在還沒端完!好不容易端到第十杯了,嘿!還真行!居然全灑了!哎!哎!哎!老的連扇門都不會關!小的連個路都不會走!這還不氣死我嗎?」

「好啦好啦。」黃臉婦人見黑臉婦人罵得益發起勁,緊張地轉頭看了看客人們,兩手死命將黑臉婦人往廚房裡推,嘴裡安撫道:「別說啦別說啦。」又扯了一把身旁的小夥子,低聲催促:「二愣子,去!替客人重新倒杯熱茶。」

「爺們可別見怪。」黃臉婦人哈腰賠笑地道:「咱們這小店平時難得有一兩個人上門,今天居然一下子來這麼多貴客,老媽子和二愣子沒見過世面,都有些犯急了。哈哈哈。您瞧我自個兒也是。」黃臉婦人乾笑了一陣,指著桌上九杯動也沒動過的熱茶,又道:「爺們不愛喝茶嗎?要不來點酒吧?還是來鍋燒雞?」

「你有完沒完?!」那十人原本各個兒一語不發,面帶憂色,在那黃臉婦人不停地啰嗦下,其中一名虯髯老漢忍不住開了口,他性格顯然最是急躁,截斷了黃臉婦人的話,大聲說道:「你怎麼說個沒完!下去下去!熱酒、燒雞都不要!」這虯髯老漢開口時,恰好那二愣子又端著一杯熱茶走出來了,他年紀看來已有二十五六歲,相貌生得眉清目秀,人卻似乎有些痴愚,聽那虯髯老漢如此吼叫,居然點頭道:「叫我熱酒?燒雞?好哩。馬上來、馬上來。」那生得肩寬膀碩的虯髯老漢,見那二愣子歡天喜地地回廚房去了,似乎是懶得解釋了,「隨便啦!隨便!愛上什麼上什麼好了。唉。」那虯髯老漢沒好氣地嘆了一聲,順手抄起面前茶杯正要喝,旁邊一名高額頭的漢子連忙出聲提醒:「小心……」虯髯老漢登時警覺,沒好氣地重重放下茶杯咕噥道:「真是!連杯水也不能喝。」另一名相貌文雅如書生般的年輕漢子,見此間再無外人,便傾身對那老漢低聲勸道:「師父,咱不能不防著賊人使毒,要知道鬼谷早已和烏斷有所勾……」

「咳!」高額頭的漢子一聲咳嗽,打眼色看向了躺在客棧門口的醉漢。那書生話說到一半,隨即會意,端起桌上那杯二愣子剛端出來的滾燙新茶,起身向外走去,口中言道:「這天賊冷賊冷的,茶涼得特別快。」說著便將明明還滾燙冒煙的熱茶,故意往那醉漢身上一潑。那乞丐原本躺在檐下避風處睡得正香,登時哎喲一聲大叫驚醒過來,伸手抹臉喊道:「燙死我啦!燙死我啦!」抓起地上白雪,便往臉上抹,「娘的!是哪個不長眼的傢伙,打擾老子睡覺?」這乞丐不說話還好,一開口便有一股臭烘烘的氣味,直往那書生鼻下熏來。

「是你?」那乞丐東張西望,便想站起身來,卻沒注意到自己睡著時,身旁已經堆滿白雪,頓時一跤滑倒,身子都還沒挺直,便又咕咚一下跌坐在地。那書生捏著鼻子心想,「這不知是哪來的乞丐湊巧趕上罷了,應當不足為慮。」口中卻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沒注意到這兒有人。這給老兄喝點酒。」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刀錢來,遞給那丐兒,那乞丐也老實不客氣地伸手接下,口中還道:「哪,臭小子,看在你還有點兒客氣的份上,老子今天就饒了你。不然非打斷你鼻子不可。」

屋內其餘九人,似乎與那書生一般心思,聽這乞丐如此跟那書生說話,盡皆莞爾。書生摸摸鼻子,也笑道:「多謝老兄,饒過了在下的鼻子。不過老兄啊,」那書生勸道:「再晚這風雪就更大了,躺在這兒肯定要出人命的,屋裡實在已坐不下人,我看你趁著現在在道上還能行走,快點上路吧?」

「用得著你催?」那乞丐將錢揣進懷裡,大概是看見屋裡人多,各個又攜劍帶刀的,便道:「我這不就要走了?」

「算啦,陸師哥,天這麼晚了,外頭又大風大雪的,何必硬要趕人家走呢?」那綠衫姑娘突然開口對那高額頭漢子說道:「你就讓他待著吧。」那乞丐本已向前跨出了步伐,聽了這話卻又停住了。「師妹就是心好。」那高額頭的漢子一笑,朝書生點了點頭說道:「無所謂,不礙事的。」那乞丐見人家不趕他了,又平白無故得了一刀錢,心滿意足地咧嘴笑了笑,拍拍肚子打出一記酒嗝,又躺回原處繼續呼呼大睡,不一會兒,屋內十人便又聽見那乞丐牛鳴也似的打鼾聲陣陣傳來。

確定茶棧內更無異狀之後,那高額頭的漢子理了理衣襟,這才開口:「朱掌門、左兄、廖兄、在座各位少俠英豪,此番仗義相援的恩情,鄙人銘記於心。想我陸元鼎八年來如履薄冰,只求不負先師所託,光大我八卦門。孰知日前鬼谷派出大隊人馬來攻,元鼎無能,一不能守住本門,二不能阻止鬼谷之人將恩師的墳當眾刨開。後來幸得各大門派出手相助,否則我八卦門此刻只怕已不復存。」說到這裡,陸元鼎拔出長劍,面露憤慨之色,振振言道:「諸位見證,此劍乃是我恩師親授於我,我陸元鼎今以此劍發誓,只要我陸元鼎在世一日,必報此仇,以慰恩師。」說著將那柄長劍朝左手手心划出一道深深血痕。

在座十人當中倒有一半參加過八年前那場血戰,想起當時辛屈節率先喊起同生共死的景況,皆不禁紅了眼眶。其中更以那虯髯老漢感懷最深。原來這虯髯老漢正是丹岳門掌門人朱岐,八年過去,鬍子頭髮都斑白了,火氣卻未曾消停。他原本與前八卦門掌門辛屈節最不對盤,但此番鬼谷突襲八卦門,倒是他出力最多。墨家鉅子路枕浪自刎、端木敬德壽終正寢、蒼松派掌門楊隼跟辛屈節一塊兒……總之是物換星移,一代新人換舊人,朱岐心中不可能沒有感慨,他紅著眼眶,嘆了口氣,喃喃道:「辛老頭,八年啦……」

「朱伯伯……」坐在陸元鼎身旁的綠衫姑娘,聽得朱岐此言,兩眼頓時盈滿淚水。這綠衫女子名叫辛雁雁,正是辛屈節的獨生愛女。年方二十,雖是習武之人,卻足不出戶宛若富家千金一般,更遑論涉足江湖。除了同門師兄與朱岐外,其餘在座眾人都是首次見到她。辛雁雁一開口,卻彷彿與眾人熟識,「蒼松派的廖東臨廖師叔、任與樊任師兄、邱奕蘭邱師兄,」辛雁雁一一對眾人點頭致意,「還有朱伯伯……各位前輩、師兄遠道而來,相助我等。先父倘若在天有知,必是……必是深感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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