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是邪非邪

夜幕低垂,桂陵城外,秦軍的帥帳之中,白芊紅背轉過身氣得直發抖。連續幾晝夜的無情攻擊,最後功虧一簣不說,二萬大軍的糧草竟然被人燒得一乾二淨,十幾位都尉輪番進賬來質問自己,今天晚上他們的兵丁拿什麼裹腹?膽子大一點的,索性直問什麼時候退兵?什麼時候拔營回濮陽城?這一切的一切,就好像在白芊紅的臉上掄了兩巴掌似的。

「出去。你們都出去。讓我靜一靜。」白芊紅總算開金口,低聲說道。她雖然這麼說了,但整座帥帳中卻無人回應。白芊紅耳聽得一片沉默,怒道:「怎麼?連我的話都不聽了。」回過頭才發現帥帳中早已無人,大伙兒不知何時走得一乾二淨,白芊紅不禁啞然失笑。

「真沒想到這個時候我還笑得出來?」白芊紅走到銅鏡前望著鏡中的倒影。鏡中人輕輕撫摸著她自己的頸項,很難想像該如何在這麼柔嫩細緻的肌膚划上刀痕?或者,用白綾會比較好嗎?「好冰冷。」白芊紅伸手划過鏡中人紅艷的雙唇,卻沒有感受到唇間該有的溫度,「真的沒有辦法了嗎?難道說……後天……後天便是我白芊紅魂歸之日嗎?」

白芊紅踉蹌從銅鏡前退開,獨自在帥帳中踱著步。她無法想像自己自戕的模樣,但更無法想像自己不守諾言,苟活於世,到時,全天下的人都譏笑謾罵說:「看哪!那就是白芊紅,她跟路枕浪打賭賭輸了,卻不敢死。不要臉的直活到現在。」

「那還不如死了乾淨。」白芊紅思及此,感覺喉間彷彿有火在燒,她顫抖著雙手為自己倒酒,一口氣連喝了三、四杯才鬆了一口氣,「這時若是有人能一起干一杯就好了。」白芊紅環顧四周,帥帳里空蕩蕩地,除了自己,外無他人。她朝天舉起酒杯,喃喃自語道:「哼。沒關係。來!白芊紅姑娘,我敬你一杯。」

「乾杯!」

「幹了!」花升將舉起手中酒杯與荊天明一碰,豪邁地一飲而盡。劣酒碰到嘴角傷口,花升將不禁皺起眉頭,原來他為了燒雲梯,滿臉鬍渣早已給燒得精光,臉上身上皆是火燒的潰爛和水泡,但即便如此,這杯酒花升將還是喝得極為酣暢。放眼望去,長屋內武林眾豪傑經過幾日夜的奮戰多有挂彩。談直卻身中兩箭、左腿刀痕見骨;方更淚給人打折了一腿,雖及時接復,但看來此後必瘸;項羽讓石炮碎屑弄得差點瞎了一眼,如今半邊臉尚腫得不成人樣;劉畢等年紀輕的子弟兵們,雖沒受重傷,但已五日不曾合眼,早已力盡昏厥,只怕還得躺上好一陣子方能醒來。雖是這樣的處境,但誰也不抱怨,大伙兒靜靜地等待著,等待白芊紅出招,或是發令退兵。按理說,在等待的同時,大可以睡上一覺,但不知為何在這種能睡的時候,人反而睡不著了。

「無事可做,不如來喝上幾杯?」花升將已經記不得是誰先提議扒開酒罈子的,他只覺得說這話的人真是功德無量。路枕浪與端木敬德也都覺得在這種時候,應該讓大家的神經略略放鬆,便笑笑地跟著大伙兒也喝上那麼一點兒。蓋聶與趙楠陽等在場武林耆宿也都相陪。

荊天明自蓋蘭驟死、高月離去之後,每回上陣皆是抱著豁出去的念頭,只攻不守,五日來前前後後一共身中三槍五箭、二十多刀,只可惜僅是些皮肉傷,此時坐在花升將身旁,也不開口說話,只是一杯接著一杯地喝,心中滿是懊悔,怎麼在打算偷溜進地道時給路枕浪給發現了。

起先像荊天明這樣喝悶酒的人為數不少,但酒過三巡之後,便有人藉著酒意縱情,或是大聲喧嘩,或者猜拳斗數。但終究是無法完全放鬆,炒熱的那麼一點兒氣氛很快地沉悶了下去,又變成了眾人各自喝悶酒的局面。在這種眾人沉悶的氣氛中,丹岳派掌門人朱岐突然站了起來。他端著酒碗,徑自走到路枕浪面前。在大伙兒好奇的注視中,朱岐粗著嗓門,半像吼半像叫地對路枕浪說道:「路先生,我有話說。」

路枕浪看著眼前這個大老粗,心想不知道他又要給自己添什麼麻煩了,便道:「朱掌門有什麼賜教?我們到後頭說去,可好?」

「不!不!」朱岐忙搖了搖手,大聲說道:「不用私底下說。我這話就是要在大伙兒面前說的。就是要讓所有人都聽到。」路枕浪正想阻止,朱岐卻已經轉過身去,對著眾人大聲說道:「大家都知道,我朱岐打從英雄大會開始,就對路枕浪先生的種種施為頗為不滿。無論是在人前還是人後,我朱岐只要提到路先生就沒個好臉色,更別提有什麼好話了。」路枕浪坐在朱岐身後,聽了這話簡直是坐立難安。眾人見朱岐當面給路枕浪難看也都傻住了。端木敬德見狀,正想起來打個圓場,卻聽朱岐又大聲道:「就為這個,我朱岐今天要當眾跟路先生道歉!」朱岐說到這裡轉過身來,當著眾人的面,對路枕浪深深鞠了一個躬,道:「路先生,對不起!你贏了白芊紅那妖女!我朱岐十分佩服。」在場眾人皆料想不到,朱岐竟會向路枕浪致歉。路枕浪也是滿臉尷尬,連忙站了起來,扶起朱岐,「朱大掌門說的什麼話?大伙兒都是一條船上的人。這麼說太見外了。」

「好好好。」朱岐仰著紅通通的一張臉,舉起碗,「我早知道路先生絕不會怪罪我這大老粗,來!干一杯。」

「干一杯。」路枕浪也微笑著,舉起了碗一飲而盡。在場眾人見兩人盡釋前嫌,都覺得路枕浪確實是江湖傳說中虛懷若谷的墨家鉅子;而朱岐則是個外表粗獷、內心粗獷,卻又誠實可愛的性情中人。

大伙兒紛紛向朱岐進酒,「哈哈哈!喝,幹了。」朱岐道過歉之後,心情極為舒暢,捧著大海碗,晃晃悠悠、酒到杯乾地跟眾人喝著,突然咂嘴贊道:「好酒!好酒啊!我朱岐活了這麼一把年紀,還沒喝過摻水摻這麼多的酒!妙!真妙!哈哈哈哈!」

「咳。」蒼松派楊隼也喝了好幾碗,搭話湊趣道:「朱大俠別這麼說,這麼說可冤枉了我。我拿來的這酒哪,它是絕對沒有摻水的。」

「沒摻水?沒摻水味道能這麼稀?」

「怎麼不能?」楊隼仰著臉咕嚕咕嚕又灌了一海碗,拎起酒罈子說道:「天地良心,我楊隼絕沒在酒里摻水,我做的不過是在水裡頭摻了點酒而已。」眾人聽得楊隼這話,盡皆放聲大笑,朱岐更是笑得東倒西歪,就連躲在旁邊從頭到尾不曾開口的荊天明與花升將兩人的嘴角都浮現出一絲好久不見的笑容。

帥帳中匡啷一聲響,卻是白芊紅把手中酒杯往地上一摔,銅酒杯叮叮噹噹地在地上打轉,直滾到帥帳門口才停住。「沒想到孤身一人,酒會這麼難喝。」白芊紅順手一扯,索性連酒罈子也拉倒了,釀了二十多年的黃酒汩汩流出,被腳旁的塵沙給吸了個乾淨。摔了酒杯、酒罈,彷彿還不夠解氣,白芊紅東張西望一氣之下拎起了桌案上的一個木盒,用力地向地上砸去。木盒砰地一聲應聲裂開,碎片飛得到處都是,連裡面的竹簡都飛竄了出來。

白芊紅眯著醉眼看,才想起這木盒原是自己裝了蘇北海的人頭,托花升將帶回給路枕浪用的;後來,自己到桂陵作客,路枕浪又用這個木盒裝了秦王的詔書,送還給自己。「這麼說來……這幾片摔出來的竹簡,便是自己未經衛庄同意就上書,秦王降旨賜婚的詔書。」想到這裡白芊紅的臉上有兩片紅雲漸漸地暈開了,她看著那捲摔在地上的竹簡,心中有所不舍,想要拾起它,手伸到一半卻又停住。「有了賜婚詔書又如何?那人不見得就願意聽命娶了自己。」想起衛庄,白芊紅心中真是五味雜陳。剛開始注意到衛庄,只是因為看不慣有人居然無視自己的存在;但到了後來,不知怎麼著,卻把一顆心拴在了這冷漠的中年男子身上。明明那人每回跟自己說話,都是三言兩語只求交代過去便是,自己卻越陷越深、越陷越深,只盼他能多看自己一眼、多跟自己講上幾句話……若是可能的話,但求他能對自己笑一笑……意識到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白芊紅不禁打了一個冷顫。「現在是想這種事情的時候嗎?更何況,那人根本無視於我的存在……」白芊紅抬起手來,想將剛剛拾起來的竹簡摔進火中,卻終究還是捨不得,只得氣鼓鼓地將竹簡復又卷好,重新放回案上。

「可惡,人都道我白芊紅施謀設略奇智無盡,難道就沒有一條兩全之策嗎?」白芊紅痴痴地望著散在地上的木盒碎片,別說兩全之策了,心中便連個方向都沒有。白芊紅哀嘆一聲,心中只道:「看來我畢竟是勝不過路枕浪。他人數比我少、糧食裝備更比我少,一場明明能勝的仗,最後卻因為我過於自負而輸了,路枕浪呀路枕浪……看來你比我白芊紅更了解我自己……」

「咦?!比我……」白芊紅原本邊想邊繞著帥帳打轉,想到這裡時卻不自覺地停下了來。她彎下腰去,拾起一片木盒碎片在手中反覆把玩,耳旁似乎再度響起了路枕浪說話的聲音,「姑娘放心,若論智計,你我不相上下,但若比起心狠手辣,在下卻不是姑娘的對手。」那是在桂陵城中,路枕浪將這個木盒子還贈給自己時說的一段話。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白芊紅思忖半天毫無頭緒的事,此時卻彷彿暗室逢燈般地茅塞頓開了,「哈哈哈,哈哈哈!」白芊紅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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