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智盡能索

眼見得雙方約期只餘七日,齊、秦兩國於桂陵城內外皆似群蟻般忙進忙出,片刻不得閑。路枕浪處將士原分三撥以鼓聲為號相互交接,到如今鼓聲擂擂沸騰澎湃,竟似沒個停。白芊紅為求速勝率所餘五萬秦兵,不分晝夜強行攻城,完全不取巧,雲梯車、投石器、強弓硬弩配上悍勇已極的秦國步兵,一波又一波結結實實地輪番壓制桂陵城下。秦軍人多勢眾,尚有休憩可言,但桂陵滿城軍民卻是毫不得喘息,如此三晝夜打將下來,秦軍兩次仗勢欺近門下,以鑲銅巨木撞門,城門雖未被撞破卻危如累卵,只怕難再受一擊。到得第三日日落,桂陵城內已是傷亡者不計其數,兵將疲憊、百姓哀鳴,但城外秦軍攻勢卻未有緩減之象,豪傑們浴血奮戰,幾日不曾合眼,除了偶爾發出一些粗重的喘息聲,誰也無力再多說些什麼,但齊國百姓們之間確實謠諑紛紜,人心惶惶,只道桂陵城怕是撐不到天亮了。

深夜時分,食棚附近幾家民房前,上百名儒家弟子東倒西歪睡成一片。原本為了守城之便,幾日前,儒家掌教端木敬德便離開了西官廨,搬到此處。這些儒家子弟皆是好不容易才能小睡片刻,因此個個都睡得異常的沉。邵廣晴與談直卻兩人領著幾個弟兄,親自在暗夜中巡邏,一方面護衛著自己兄弟,另一方面也好隨時注意城頭上的戰況。

城牆外頭殺聲震天,牆這頭則是各式鼻息與鼾聲齊響。邵廣晴在眾兄弟身邊輕輕踱著步,儘可能不打擾到他們的睡眠,也別讓他們身上的血污弄髒了自己。這樣的夜晚是奇異的,邵廣晴心中轉著各式各樣的念頭,「能勝利嗎?或許吧?或許能親眼見到白芊紅自刎哪。不過也有可能,幾個時辰之後,自己便跟眼前這些兄弟們一起倒在戰場上了……」想到了死,邵廣晴的思緒便自動轉向了別的念頭——紫語,她既是潁川雙俠的女兒,跟自己便是天造地設、郎才女貌的一對,只盼這場戰爭快些結束,那時定要父親跟潁川雙俠提親不可……只是萬一……萬一自己不能活到那時候呢?邵廣晴想起昨夜紫語對自己的魅惑與殷勤……那女人明明白白地告訴自己,只要能拿到父親身上那塊白魚玉佩她便是自己的了……邵廣晴感覺一股熱氣直往腦袋上沖,下意識地偷偷瞄了一眼端木敬德正在休息的小屋。

邵廣晴壯起了膽子悄悄將房門拉開了一條縫,端木敬德的鼻息如雷,正沉沉睡著。「別怕。別怕。爹若是醒了,就說我是來問安的。」想起紫語的嬌嬈媚態,邵廣晴一邊安慰自己,一邊小心翼翼地側身而入。他先在原地站定一會兒,讓眼睛慢慢適應黑暗,再躡手躡腳地靠向床邊,見端木敬德仰面而睡,渾然不知床前有人,邵廣晴心中不禁嘆道:「爹年紀都這麼大了,別人打仗還硬是要來蹚這趟渾水,也真是難為了他老人家。」一會兒又想:「幸虧是爹已經這麼老了,要不然還不知道得等多久,才輪到自己當掌教?」如此站著又猶豫了好一陣子,這才下定決心,伸手去取那塊掛在端木敬德脖子上的玉佩。

一條紅繩將玉佩掛在了端木敬德胸前,邵廣晴心中栗六,顫抖著手慢慢伸將過去,只覺得下一秒鐘捏住了玉佩的前端,就在此時,端木敬德卻好巧不巧地向右翻了個身,邵廣晴深怕驚醒父親,連忙放手,那玉佩遂噗地一聲被端木敬德給壓在了身下。邵廣晴被老人家這一轉身嚇得魂飛魄散,差一點兒就叫出聲來。別說那白魚玉佩如今被父親嚴嚴實實地壓在身下,就是剛才差一點兒就碰到父親的肩膀,就足以讓邵廣晴打退堂鼓。邵廣晴躡手躡腳一步步地摸黑退出房外,直到輕輕掩上門縫,確定並沒有把端木敬德吵醒為止,這才拔腳逃命也似地奔離。

邵廣晴離去後,端木敬德又打個呼嚕,忽地坐起身來。原來打從邵廣晴溜進房中,端木敬德便隨即驚醒,他原本以為是有姦細混入房中,要取自己性命。但聽那人動靜,似乎僅僅是個小賊罷了。但那偷兒進屋之後,卻又不立即東翻西找,端木敬德滿心狐疑,暗暗將眼睛張開一條細縫,這才發覺那無用的偷兒竟是自己的親生愛子邵廣晴。

端木敬德不知邵廣晴為何溜進自己房中,索性繼續裝睡,心想倒要瞧瞧這不肖子意欲何為?邵廣晴伸手要來取玉佩之際,端木敬德本想起身大罵,但他轉念一想,自己這一喝罵,屋外眾弟子必定衝進屋來。邵廣晴身犯多條戒律,加上這般無恥的行為,教他日後如何做人?端木敬德人雖嚴肅,畢竟有舐犢之心,這才假意翻身,嚇走了兒子。「不肖子。不肖子。」端木敬德背倚著牆口中喃喃念道,腦中卻想起了邵廣晴小時候的模樣,自己是如何對他寄予厚望,如何為了免除驕氣要他跟隨母姓,如何念茲在茲要他修身養性,想著想著老淚縱橫,不知何時濕了衣襟。

「寬文!寬文!」不知過了多久,端木敬德踱出屋外放聲喊道。他這麼一喊叫,原本睡倒在附近的儒家弟子紛紛驚醒。楊寬文兩日前於戰場上左腿深受一刀,此時見師傅招呼,還是三步並作兩步,連忙跑了過來。端木敬德言道:「寬文,你去叫所有的弟子們都過來,叫不在戰場上的人都過來。」

待到儒家弟子們齊至,端木敬德放眼望去,黎明的曙光微微照亮了約莫五百來人,他們身上的白衣白袍早已臟污不堪,臉上帶著疲憊,身上帶著傷口,但端木敬德相信在他們心中的則是驕傲。而他,儒家掌教端木敬德也覺得驕傲,直到他看見畏畏縮縮躲在人群中的親生兒子為止。

「今天叫大家來,是有一件極為重要的事要說。」端木敬德一邊訓話,一面從懷中拿出那塊白魚玉墜展示在眾人面前。邵廣晴一見那玉佩,牙齒打顫了起來,心想:「不會吧?莫非昨晚爹是醒著的?難道他竟要當著所有人的面來揭發我?」此事恰好與端木敬德四目交接,邵廣晴也不敢分辨父親眼神中是否有責怪之意,連忙低下了頭不敢再看。

「為師今天叫大家來,是有幾件物事要交代。想當初我們儒家入桂陵城,前前後後總有個萬來人,如今是十留其二。」端木敬德嘆了口氣,續道:「但為師一點兒都不後悔!也一點兒都不為死去的人叫屈,秦王天性殘暴,狼子野心,斷不能讓其統一天下。這是你們都知道的事情。」

「但有一件事情你們並不知道。」端木敬德目光嚴厲地掃射過眾弟子,右手高高舉起身上那塊白魚玉佩,接著說道:「這個物事是多年以前,有位高人前輩名叫馬水近……也就是如今潁川雙俠高石然的恩師,馬少嬅女俠的外祖父,他親手交給我的。」在場眾人除邵廣晴外,都是第一次見到這塊玉佩,又聽得這玉佩來自江湖名家之手,皆不免好奇地議論起來。

「是不是那位『萬壑臨淵』馬水近?」

「幾十年前,江湖上只要提起絕頂高手,任誰都會說出『萬壑臨淵』馬水近的名號來,好像還有一個人叫徐讓,武功也著實了得。這還是有一次師父心情大好時,告訴我的哪。」

「對對對。高石然,高大俠使的就是臨淵劍法。」

「聽說當時馬大俠武功實為天下第一,無人能比,只可惜高大俠拜入他門下的時候,馬大俠已經身染重病,只將臨淵劍法給傳了下來。那套打遍天下無敵手的『九魄降真掌』,卻從此失傳了。可惜啊。可惜啊。」楊寬文帶頭,與談直卻等江湖歷練比較多的弟子們,紛紛各自將所知的事情拼湊起來,與劉畢等年紀較小的弟子熱烈地討論著,唯有那邵廣晴從頭到尾都不敢開口插一句話。

聽著弟子們議論紛紛,端木敬德不禁回想起二十六年前的那個夜晚:自己的好友馬水近千里迢迢託人來喚自己,待自己抵達馬家莊時,見到的卻是骨瘦如柴、身染重病的好友。那時馬水近已經不能起身,卻硬是支開了徒弟高石然,堅持要單獨與自己見面。

「這玉佩……」馬水近顫抖著手,懇切地要求著,「端木兄弟務必為我……不,是為天下人……妥善保管。」

「這是?」

「是……鑰匙。」

「鑰匙?開什麼的?」

「神匠魯班先生……留下來的梅花黑盒。」

「盒子里有什麼?」

「這……你不管……你只答應我,保管這片玉佩,絕不離身。」

「我答應你。但如若我死?」

「那便……便傳給你相信的人……總之,絕不能……絕不能……讓盒子被打開。」

「那好,還是我去毀了那梅花黑盒?」

「不!不!盒子是毀不得的。裡面的東西……千古難得、千古難得啊。」

直到現在端木敬德還記得,當馬水近提到盒中物事千古難得之時,臉上微微泛起了一道詭異的笑容,而眼神里卻又充滿了嚮往。

「不管盒子里藏了什麼秘密……」端木敬德用手捏了捏那塊溫潤的白色玉佩,默默在心中永遠對馬水近說道:「好朋友,你放心。我會把玉佩好生託付給能信賴的人。讓這個秘密再度塵封下去。」他心意已決,此時無須將玉佩的來歷細細解釋給每一個人知道,只要告訴未來的儒家掌教一人即可。想起傳位大事,端木敬德情不自禁地注視了邵廣晴好一會兒,卻又失望地將眼神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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