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仗劍者誰

桂陵城內,蓋蘭獨坐一枝紅燭前,正就著火光低頭縫補衣裳,忽聽得有人推門而入,抬頭看去,見是蓋聶回來了,喊了聲:「爹。」放下針線便要起身為蓋聶端茶。蓋聶舉手攔道:「不用了,你忙你的吧。」蓋蘭嗯了一聲,低頭又復穿針引線。

蓋聶自斟了一杯茶水,於蓋蘭身旁落坐,望著她低眉斂首,賢持家務的模樣,想起這女兒自幼失母,經年隨自己四處奔波,蹉跎了年華,心中實感愧疚憐惜。此時見她雙目略紅,頗有倦容,不禁開口勸道:「晚了,明日再縫吧。」蓋蘭笑道:「明日有明日的活兒呢,全桂陵城的男女老少都在忙著守城工事,怎能少我一份?家裡頭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只有等夜裡才能稍微做上一點兒了。」蓋聶見蓋蘭說得有理,也就不再相勸,轉問道:「天明呢?」

「還沒回來。」蓋蘭答道:「八成又是練劍去了。他白天跟著墨家軍築地修城,夜裡卻還擱不下自個兒的武藝,我怕他累壞身子,說了幾次,也不聽。爹,您下回幫我勸勸。」

蓋聶瞧蓋蘭一面說話,手中針線來回卻無有停歇,嘆道:「天明自小由你帶大,身教勝於言教。你既如此,他又怎肯休息?」蓋蘭微微一怔,抿嘴笑笑,也就不再多說了。

屋內寧謐安詳,唯一一盞燭火暈暈亮著,蓋聶啜飲茶水,偶爾端詳蓋蘭,在那黃澄澄的燭火映照中,見女兒的容貌與亡妻十分相似,想起亡妻卻不知怎地又想起了端木蓉,想起了端木蓉,心中頓時便覺得有些無名煩躁,呆了半晌,便搖頭起身說道:「我出去走走。」

但真的踏出門去,又無處可去。蓋聶一時也不知該向左還是往右,索性一個轉身提縱上了屋頂。他上躍之際,卻見屋後有道人影與己同時騰起,兩人一個屋前、一個屋後,竟是同時落腳在屋頂之上。蓋聶心中一凜:「怎地屋後有人我竟會全然不知?」此時恰逢烏雲蔽月,二人雖然正面相對,卻看不清彼此面孔,蓋聶凝目望去,卻也只分辨得出那人身量清瘦而已。

蓋聶略略沉吟,倏地幾個踏步驟然趨近那人。他動靜變幻直如迅雷,照說轉瞬之間便能來到對方身前。孰料他動那人亦動、他停那人亦停,兩人身形走法竟似照鏡一般。蓋聶心中一動,隨即站定,向右虛使出百步飛劍的第一式「太倉一粟」,果然那人也停下腳步,卻是向左舞起劍來,在一片漆黑之中,百步飛劍第二式「星移斗轉」的聲音破口而來,蓋聶再不遲疑,激動地朝那人影叫喚道:「師弟?」

剛巧陣陣夜風襲來,天上雲破月開,銀光灑下,照在那人臉上,只見他俊目高鼻,文雅颯爽,卻不是衛庄是誰?「是我。」衛庄在蓋聶的注視之下還劍入鞘,輕聲說道:「久未相見,師哥能請我喝杯酒嗎?」

「你……師弟好久沒這樣叫過我了。」蓋聶收了劍,激動地說道。原來衛庄自小時候起便喜怒露於言表之間,開心的時候他就稱蓋聶為「師哥」,生氣的時候就稱蓋聶為「師兄」,至於後來衛庄改換門庭為秦國效力之後,便是一直語帶譏諷的叫他作「蓋大俠」。這聲「師哥」蓋聶已經十餘年沒有聽到過了,如今入耳,真是倍感親切。

「好好。」蓋聶對衛庄招手道:「你我師兄弟二人好好喝上一場。進來吧。」衛庄點點頭,正要依言下屋,卻聽得蓋聶突然厲聲說道:「且慢!師弟莫非潛藏於桂陵城中,為秦國作姦細嗎?」

「實話說了吧。」衛庄也不隱瞞,率直的道:「桂陵中確有姦細,是誰我無法相告,但絕不是我。」蓋聶知道衛庄還不至撒謊,便道:「那好。你隨我進屋來。我叫蘭兒給我們燙酒。」

當衛庄跟著蓋聶一塊兒走進屋裡的時候,可把蓋蘭給嚇壞了。但她還是依著蓋聶的意思,燙了幾瓶酒,甚至還端了兩樣小菜過來。衛庄拿起酒瓶,為自己跟蓋聶滿上,兩人誰也不開口就先幹了三杯。「哈哈哈。爽快!」蓋聶臉上露出許久不曾見過的笑容,「還是跟師弟一塊兒喝酒過癮啊。來!我們再喝。」

「師哥還是老樣子,」衛庄也忍不住笑了,「喝三小杯酒就有醉意了。人都說內功越是深厚的人,酒量越是好。可師哥你……」

「我怎麼樣?」蓋聶滿臉通紅的,又將兩隻空杯一一滿上:「我可從沒說過自己是海量、千杯不倒的什麼的。」

「師哥,你不能再喝了。」衛庄將自己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又伸手拿過蓋聶的酒杯也是一口乾了,「別人不知,我還不知師哥是個三杯醉嗎?」

「哈哈哈。知我者師弟也。」蓋聶大笑道:「你明知我不能喝,幹麼今日還找我喝酒?」

衛庄自斟自飲,又喝了幾杯才道:「那是剛才我在屋檐上,看到師哥似乎也很寂寞的樣子,所以才想下來跟師哥喝上一杯。」

「我?寂寞?」蓋聶瞪大了眼睛,問道:「我怎生寂寞了?」

「那還不簡單。」衛庄答道:「因為端木姑娘走了嘛。上一次爭小師妹是師哥贏了,但這一次師哥沒贏,我也沒輸。」

「你……喜歡端木姑娘?」蓋聶聽衛庄吐露真情,酒意都消了,領悟道:「怪不得、怪不得你會出現在琴韻別院,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不只我。你也喜歡端木姑娘。」

衛庄喝乾了桌上的酒,自走到內室去拿,無視於聽見兩人對話驚呆了的蓋蘭,自顧自的將整壇酒給抱了出來。衛庄人都回來了,蓋聶卻尚未從心中的千頭萬緒恢複過來,「怎麼?我也喜歡端木姑娘?不、不,我只當她是朋友,哪裡夠得上寂寞什麼的?」

「怎麼師兄還不承認?」衛庄見蓋聶發愣不說話,臉上表情一陣紅一陣白,咄咄逼人的道:「你若是不喜歡端木姑娘,剛剛坐在屋中是在煩些什麼?你若不喜歡端木姑娘,又為何在她離去之日,悄悄隱身在城牆之上看她?你若不喜歡端木姑娘,為何兩次心甘情願聽她那難聽已極的琴聲?……師兄,事已至此,那端木姑娘……」衛庄的語調變得有些痛苦,「她……誰都不愛。我沒贏、你沒輸,你又何苦不承認呢?」

在衛庄接連的逼問下,蓋聶胸口如同受了重擊,腦海里更是轟轟然一陣紛亂吵嚷,一個聲音在蓋聶心中喊道:「不!不是!我不過是一直以為端木姑娘會待在我身邊罷了。我與她從未越過禮教之防,不過是朋友罷了。更何況她是端木敬德的女兒。」但另一個聲音卻道:「她自己說的,只要我還一天活著,她便非得一天跟著我,不是么?怎地她便走了?要走也不跟我說?為什麼看她離去之時,我恨不得能跟著她一塊兒走?那我是喜歡她了?我什麼時候喜歡上她的?莫非是打從一開始……」

衛庄卻不知蓋聶對自己內心情感竟如此混沌不明,他只見蓋聶不言不語,滿臉肅然,還道蓋聶此次還要跟自己在「情」字上再分個高下,頓時心頭火起。「呸!」衛庄一口唾沫吐在地下,憤然說道:「酒都變得難喝了!師兄!你我大抵幾個月後便要化作一團白骨,如今戰役未至,你我師兄弟稍得相會,沒想到師兄仍是矯情至斯。」

「啊?你說什麼?」蓋聶適才神遊天外,壓根兒沒聽見衛庄說了什麼,「我矯情?」

「嘿嘿。」衛庄冷笑一聲,抓起矮桌上酒罈咕嘟咕嘟便喝了半壇有餘,趁著酒興,大聲說道:「這些年來衛庄不如師兄,真是旁無別事、孤身一人,唯有劍法相伴而已。我本無意在師兄面前賣弄,但也不願師兄小瞧了我!」

「啊?」蓋聶越聽越是迷糊,如墜霧中,見衛庄離座抽出長劍,驚道:「師弟要作什麼?」

「我為師兄舞劍!」衛庄再不答話,只是揮袖舉臂,慢慢舞將起來。劍招初時遞出是蓋聶豁然於心的百步飛劍之第一式「太倉一粟」,但衛庄在該擊刺對手的地方,卻只是鬆鬆落落的以劍尖輕點,一招尚未使完,已經帶入第二招「星移斗轉」的下半式,之後衛庄越舞越快,蓋聶也越看越奇。

蓋聶深知衛庄浸淫在這套劍法中已有二十餘年,但自己是他師兄,兼得師傅晚年傳授新創的三式百步飛劍,按理衛庄再怎麼努力參酌也無法勝過自己。但如今師弟卻在自己面前施展了一套自己從所未見的百步飛劍,這叫蓋聶如何不驚?只見衛庄的招式使得似是而非,應往左處的,他偏往右去;該當崩而拔起的,他卻沉肩而洗,但若說衛庄是硬將劍招刻意以反相之道為之,卻又不全然如此,他使「雨打梨花」之時,那右去之勢儼然未至飽和,時而能左、忽而能右;下沉之力含虛若飄,似欲上拔、終又下墜。便連蓋聶這將百步飛劍精參熟透的行家,都難以分辨哪一步是虛招?哪一步又是實招?竟是虛中帶實,實中有虛,虛虛實實變幻莫測。

蓋聶看得冷汗直流,衛庄卻舞得淋漓盡致。但見衛庄衣襟飛揚,長劍所到之處,怡然如徐風穿林、勁發時若蛟龍奔月,「眾川歸海」、「塵飛影遠」一招招接連使出,無不如清溪般流暢。衛庄毫無滯怠的使完最後一式「拂袖而歸」時,右足在前劃個半圓,停劍收式,攏袖而立,端的是氣足神完,精魄蕭颯,而他面前的蓋聶卻是臉如死灰。

蓋聶顫聲說道:「這……這……莫非便是三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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