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鬼谷四魈

衛庄那夜離開了桂陵城,一路上腦海中儘是端木蓉遠走的模樣,想那背影何等瀟洒飄逸,繼而又念及蓋聶站在牆上的形單影隻,心中陣陣百感交集:「不料我師兄弟隔了這許多年,又愛上同一位女子。偏偏這女子無意男女情事,竟是誰也不愛。」心中既覺枉然,又感可笑,明明是迎著亮月清風行走,卻覺得眼前道路沒完沒了的蕭索。

在翻來覆去的思索之間,漸漸行到無人之境,至此已將桂陵城遙遙拋棄在後。在這窮鄉僻壤之處,衛庄見道旁立著一人一馬,當下收攝心神走了過去。那肥馬生得壯健抖擻,馬背上披有黑色亮皮馬鞍,鞍上掛著一小袋乾糧、一隻牛皮水袋,一會兒踢踢地上泥沙、一會兒又昂首噴氣顯是極為不耐;相較之下,那牽馬之人卻泥塑也似的佇立不動,只把個兩眼緊盯住衛庄。

衛庄走近那漢子,注意到對方頸側刺有一青色圖案,約莫是半個巴掌大的獠牙鬼面。那漢子朝衛庄微微頷首,一聲不吭的將手中韁繩交給了衛庄。衛庄更不打話,翻身上馬,提韁急馳。方跑過一個時辰,跨下駿馬剛有些喘,路旁已見另外一人一馬靜候相待。這人見衛庄來到,將右手袖子高高捲起,露出上臂的鬼面青紋,向衛庄抱拳致意。衛庄微微一笑,也不多問,立時便換了坐騎繼續朝濮陽城的方向趕路。沿途避過村落小鎮,專揀穿林靠野的小徑而行,皆是每隔一個時辰便有人接應。那些牽馬之人有的看似平凡無奇,渾然尋常百姓模樣;也有滿臉橫肉、神態憊懶宛如惡棍地痞者;更有些人看來氣派不俗,竟似名門弟子。這些人老少雅俗,各不相同,看似彼此全無干係,卻都在身上某處紋有一模一樣的獠牙鬼面紋路。

衛庄一路上連換坐騎,徹夜不息的全速飛馳,終於在清晨的微光中來到了黃河之畔。甫一下馬,就見一個梢公頭戴斗笠,用力將皮筏推落河中。那梢公跳上皮筏,摘下斗笠朝衛庄哈腰躬身請他上船。斗笠之下是一個天生的光頭,光頭之上赫然又是一張青面獠牙的鬼臉黥紋。

衛庄舍馬登船,那皮筏載了兩人吃水極深,黃河水流又急,但控在那光頭梢公手中卻是平穩異常,那梢公一篙撐去皮筏登行得有一引之遙。想來那梢公若非天生神力,便是身上附有上乘內功。衛庄見他掌舵行船之間呼吸不亂,心中暗自想道:「不意鬼谷門中,隨便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弟子便有如許身手。倒是不得不防。」

如此又復棄舟換馬,待衛庄抵達濮陽城時已是隔日晌午時分。兩名鬼谷弟子早已在城外等候多時,見衛庄來到,各把左掌向外一翻,露出掌心上鬼面圖騰,也不說話,便領著衛庄勒轉馬頭,向濮陽城西秦軍駐紮之處而去。

偌大曠野之中,數千營帳齊整密布,巾旗若林在風中打得劈啪作響。帳前空地設有一座五尺高台,左右兩端各插一面黑色大旗,左首旗面上綉著秦軍火焰圖騰,右首旗面則繪著一張極大的青色鬼面。高台底下黑壓壓的一片如海,竟是數以萬計的兵卒,身穿黑色鐵甲,在兩名秦國將領帶隊之下面朝高台而立。此時灼日當空,艷陽赤辣辣的潑將般灑下,把一片黃土大地烤得熱氣蒸騰,放眼望去,唯見千萬鐵甲射出點點耀眼白光,卻無有半絲聲息。

兩名鬼谷弟子將衛庄領至軍隊和營帳之間,其中一人牽了衛庄的馬匹悄然退下,另一人向衛庄拱手低聲說道:「衛大人一路辛苦,我家白姑娘今日首次校閱點兵,還請衛大人先在帥帳中稍事休息,」說著便指向一座門外垂掛著紫色紗簾的營帳,又道:「待得事畢之後,白姑娘必然親來拜謝。衛大人若有什麼需要,儘管向我吩咐便是。」

衛庄點點頭,望著校場中宛若一根根石柱般挺立不動的士兵們,低聲問道:「他們這樣站多久了?」那鬼谷弟子微微一笑,答道:「也沒多久,約莫兩、三個時辰罷了。」衛庄愕然心想:「這秦軍雖訓練精良,驍勇能戰,畢竟比不得能武之人,穿上這身鐵甲在大太陽底下站上三個時辰,身不能動、氣不得散,若無內功基底,只怕便要暑氣攻心了。」才正想著,就聽得一記金甲撞地之聲打破全場靜寂,顯然東首有一名士兵昏厥倒地。周圍的兵士們略顯騷動,有的忍不住覷眼偷瞧,有的似欲開口說話,他們各個早已被烤得頭昏腦漲,幾欲作嘔,但不聞上令,也就沒有一個人膽敢稍作動彈,更別說走過去將那名倒地的士兵扶到一旁了。

隔不多時,又有五、六人紛紛不支倒下,少數士兵們漸漸顯得浮躁,便連那站在最前方的兩名將領,也不由得皺起眉頭。要知道他們既身為將軍,隨著秦國版圖的擴張早已是征戰連連,如今眼看只剩齊國一隅,已是領兵吞併天下的最後一戰,孰料秦王徑行歪徑,和江湖之流交結,非但把百萬精兵賦予鬼谷統帥,就連他們二人都得聽令於人。其中一人性子粗魯,雖是站著口不能言,卻早已忍不住在胸中開罵:「這些江湖中人只會打架,不會打仗,更且聽說這次要帶兵的不過是個女流之輩,哪能有什麼能耐?既要校閱點兵卻又遲到個大半日,大王此舉真是差矣!」另外一個卻細細想著:「時距戰事已為不遠,當此之時,統軍之道應以鼓勇士氣為先,或蓄精養銳、或操練兵卒,如此白白耗傷兵士體力,消殆軍氣,簡直胡來。據聞那女子貌美過人,莫不成大王色慾熏心,一時被讒言所惑嗎?」

衛庄見這兩名帶頭的將軍面帶怒色,心下也自狐疑,正要問問身旁的鬼谷弟子,那人卻自己先開了口,道:「我家白姑娘說,此番與齊國一役,對方既有墨家鉅子路枕浪率眾守城,要比拼的便不是武力,而是一場耐力賽了。這些秦軍智勇雙全,惜乎耐力不足,得多加調教調教才是。」說著淡淡一笑,轉頭往大軍後方瞧去,喜道:「啊,柳先生和魚老爺子到啦。」

衛庄循聲望去,果見百名鬼穀人士正穿越萬軍而來,陸陸續續在點將台下分立兩旁。秋客柳帶媚帶著一張苦臉,隻身晃在萬軍之中,竟如入無人之境般張狂。至高台還有丈許,柳帶媚陡然抽出九龍冥鞭,如龍竄海的朝高台右首掃去,底下秦兵還來不及看清那條長鞭是如何卷上了旗杆,柳帶媚已穩穩的踏在點將台上,正愁眉苦臉的將鞭子抖繞回手,掛至腰間。衛庄暗暗點頭,心想:「九龍冥鞭疾勁帶柔,軟中又兼得剛猛狠辣,果然名不虛傳。」

繼秋客之後,春老魚冉又是不同。那魚冉在六名鬼谷弟子的簇擁之下,氣派雍容的騎馬而來。六十來歲年紀,身披綴金蟒紋青緞袍,須長及腰,頭髮花白,一張臉上雖是布滿了刀刻似的深深皺褶,卻又生得異常高大,肩寬體厚,精神健朗的全無半點老態。他雖為鬼谷四魈之首,卻無絲毫江湖氣息,尤其神情和藹可親,兩眼微眯的顯得無比祥和,儼然便是一位鄰居老人模樣,實與鬼穀神秘詭譎的形象傳聞大相徑庭。春老魚冉來至之後,衛庄便翹首眺目等待四魈中的冬僮束百雨出現,那束百雨近年來以一手絕倫的暗器功夫,在江湖上闖下好大名頭,但其行蹤飄忽不定,連衛庄這等人物都不曾識其廬山真面目。

但春老身後,已無扎眼人物再行出現,跟著四魈而來的鬼谷弟子紛紛在點將台下立定。衛庄正自納罕之時,身旁那名鬼谷弟子卻忽然拱手一笑,道:「衛大人,少陪了。」說完縱身騰起施展輕功,三踏一轉之間便到了春老身畔,與春老雙雙輕騰躍上高台,與柳帶媚齊肩並立,環顧四方。

衛庄至此方才大悟,原來剛才那名布衣簡潔宛若僕僮的鬼谷年輕弟子,便是冬僮束百雨。衛庄此刻心中之驚,更甚於初見春老之時。那人一路上為自己牽馬隨行甚是恭敬,又聽他尊稱春老為「魚老爺子」、秋客為「柳先生」,衛庄只道他是春夏秋冬的親信下仆,不曾有任何提防,豈料他竟是鬼谷四魈之一?方才若是束百雨在身後暗施暗器,此刻自己這條命恐怕已然不在了。

衛庄正自驚疑不定之時,忽聽得馬蹄噠噠、車輪轆轆滾動之聲。萬軍之中,一輛單駕馬車突兀而來,車前四馬高大剽肥、通體發亮,渾身漆黑全無雜色。車駕兩旁各有一隻以黃金點綴的展翅鳳凰,兩隻鳳凰之間唯有一人,手執韁繩,傲然前視,正是校場上人人等待已久的夏姬白芊紅。

只見白芊紅頭戴金蝶穿花翡翠珠釵,身上穿著朝陽五鳳紅綉紫紗羅,足踏一隻黑色雲紋滾邊繡花鞋。在眾人面前下了座車,蓮步輕移,在百萬士兵之前登梯直上點將台,就彷彿是一朵紅蓮赫然間從黑泥之間開上了雲端似的。高台上,春老、秋客和冬僮三人略在後方,讓夏姬獨佔前位。站在秦兵最前端的那兩名將軍,初時見點將台上三位男子一人生得極為醜陋,一人是笑眯眯的富家老頭,另一人竟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年輕小夥子,心下早已是大大的不服,此時見到白芊紅鬢若刀削,眉如墨畫,兩腮凝如新荔、又似桃瓣,粉面含春輝不露,杏眼流轉間顧盼神飛,端的是艷光逼人,不知不覺中都愣住了,渾然忘了自己原本在做什麼、在想什麼、該做什麼。

點將台下百萬秦兵先是獃獃地盯著白芊紅,隨即忍不住又挪開了眼,彷彿一輪紅日在前,過於耀眼無法久視,但甫將目光移開,卻又忍不住想再多看幾回,抬眼一瞧,均覺得這必然是神女下凡。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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