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非草木

在桂陵城官廨之中,以端木敬德為首的一群人,正在商議對抗秦軍之策。趙楠陽憂心忡忡的說道:「據說此次攻齊之戰,除鬼谷四魈外,秦王請出老將王賁再度上陣,王賁這人極不好相與的啊,看來嬴政此次是勢在必得。」辛屈節接過話來,道:「話雖如此,如今也只好鬥上一斗。」

辛屈節望了一眼站在蓋聶身後的荊天明,感慨萬千的又道:「只可惜當初荊軻兄弟刺秦未能得手,若是當年誅滅此獠,如今更有何患?」高石然點頭道:「辛大哥此言甚是。在下雖未見過荊軻兄弟,但見其子似見其人,有天明這樣的孩子,荊軻兄弟長眠於地下,也該瞑目的了。」說罷向荊天明投去讚許的目光,荊天明卻深深低下了頭。

「死生之事小、名節之事大。」端木敬德完全沒有察覺到荊天明臉上奇異的表情,續道:「荊軻此舉定當名留青史,為後世人所不能忘。」蓋聶聽端木掌教也如此說,不禁喟然長嘆。「但如今秦國大軍在濮陽城中集結,無論兵源、糧草、器械之物,無不勝過我方十倍有餘。」端木敬德咳嗽一聲,語轉激昂,若是只聽聲音,誰能想到這是個年近古稀之人所說的話,「依我看當今之際,唯有速戰速決,方有勝算。」

「話說到這,」趙楠陽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問道:「怎麼今日議會,墨家鉅子路枕浪等人竟不曾到來?莫非、莫非是不曾通知到嗎?」

「這嘛……唉。我與路大鉅子已然談過,墨家軍的主張仍是靜觀其變。」端木敬德嘆息了一聲,彷彿萬般艱難的說道:「其中詳情,叫寬文過來一問各位便知。」端木敬德將臉微微向右一擺,吩咐身邊隨侍的年輕弟子道:「劉畢,你叫寬文進來。」劉畢清脆的答道:「是,師父。」

但劉畢尚未出門去叫楊寬文,廳內已聽得屋外人聲吵嚷。儒家陶冶子弟歷來講究修身養性,是以英雄大會當日數百名儒家弟子集結一處,尚且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如今官廨里外皆無外人,卻傳來陣陣喧嘩之音,想必是出了什麼事。

端木敬德雙眉緊鎖,一張老臉更顯威嚴,吩咐道:「劉畢,把花廳的門打開。」劉畢依言走上前去,將三道花廳隔門一一拉開。只見外面接近天井的走廊上,十來位白衣儒生背對花廳,用身體擋成一道人牆,卻是不停的在後退。屋內眾人除了端木敬德之外,人人皆是伸長脖子探頭看去。

儒家大弟子楊寬文、二弟子戚戒濁、三弟子邵廣晴俱皆在場,楊寬文擋在人群最前方,口中不住喊道:「大小姐,您還是回去吧。」那擅自闖入官廨之中的女子,著一身青布衣袍,頭上髮髻木簪,身後還跟著一位背著包袱的年輕男子,正是神醫端木蓉。端木蓉不管楊寬文、邵廣晴如何勸說,執意便是要進花廳,「你們讓開點兒,」端木蓉揮手道:「我見爹一面,即刻就走。」

「大小姐,您也不是不知道,師父老早交代過再也不見您。」楊寬文眼見離端木敬德所在的花廳只剩一丁點兒距離,急得都快要哭了,「大小姐何苦為難我們呢?」端木蓉道:「我為難你們?這天井這麼大,請你們諸位稍稍移一下腳步,應當算不得什麼為難吧?」

楊寬文見無論如何也擋不住端木蓉,撲通一聲,雙膝跪地,說道:「大小姐。算寬文求您了,師父每次見了您,總要不快三、四個月,就算不為我們,也請您為他老人家想想,師父、師父……他老人家這把年紀了,您何苦……何苦……」說著說著不禁淚流滿面。

端木蓉見楊寬文動了真情,停下腳步,將身一側,表明不受楊寬文的禮,但言語之中已不像剛才那般逼人,「文哥哥,快請起。你長我七歲,自幼瞧著我長大成人。小時候父親出門講學,百日之中難得有幾天在家。是你教我、疼我、陪我玩耍,無論你是不是儒家門下第一大弟子,在我心中你永遠都是我的長兄。我怎能受你這個禮?」

「那……那您是答應不進去了?」楊寬文滿懷希望的抬起頭望著端木蓉道。

「我非進去不可。」端木蓉言道:「若是以前,文哥哥這樣求我,我端木蓉好歹是個人,多少能夠體諒。但在今日,誰都保不定是否還有明日,今日一晤即是永別,還望文哥哥原諒小妹。」說罷邁開腳步又往花廳闖。

戚戒濁眼見楊寬文攔不住端木蓉,當下靈機一動,大喝道:「眾位兄弟,手拉著手結成人牆,擋住大小姐!」戚戒濁的聲音原本就宏亮異常,此時聽來更是如獅如虎,十數名原本就擋在端木蓉身前的儒家子弟,頓時遵命,互鉤雙臂。那些剛從外面趕來支援的弟子們,在端木蓉身後也是如法炮製,一時之間,竟將端木蓉身前身後圍得個嚴嚴實實。端木蓉在幾十名白衣儒生的人牆包圍之下,想再往前挪動半步也難。戚戒濁見計奏效,言道:「大小姐,得罪了。我們這就護送大小姐出去。」

端木蓉見人牆向自己逼將過來,也不心急,只道:「你以為這樣就擋得住我端木蓉嗎?」邊說邊從腰帶中抽出一把鋒利匕首。

戚戒濁見端木蓉拿出匕首,以為端木蓉要以自戕相脅,又不敢放開雙臂鬆了人牆,一時間又想不出什麼辦法,只得大叫,「大小姐!您千萬不可輕生啊!」端木蓉冷冷回道:「二師兄,你自幼除了聲音大、聽師父的話之外再無長處。沒想到幾十年過去,還是如此。」說罷手中匕首一揮,自行削去了左臂上大片衣袖,一條完好無缺的雪白粉臂就這麼露了出來。

端木蓉割破衣服之後,將匕首吭當一聲擲落在地,左臂略抬,便往人牆走,「想碰的人,就上來碰碰看啊!不想碰的人,就給姑娘我讓開!」儒家子弟自進門便先學「男女授受不親」,別說見了姑娘家一條赤裸在外的手臂,平時在外若是多瞧了一眼衣冠整齊的女子,輕則挨上幾十戒條,重則革去學籍逐出師門。此時見端木蓉露了這一手,立時就有子弟鬆開雙臂遮眼,至於那些頭腦比較靈活一點兒的人,卻又有誰敢與端木師尊的女兒有絲毫肌膚之親?真是個粉臂所到之處,白袍子弟們紛紛退散,再加上端木蓉東闖西退的,過不了多久人牆自破,再也擋她不得。

儒生們見端木蓉已然來到花廳之前,個個自覺灰頭土臉、面上無光。楊寬文更是滿臉羞慚自責。花廳中趙楠陽、辛屈節、楊隼等人,心中雖感好笑,但見了端木敬德與端木蓉父女兩人臉上神色,又有誰笑得出來?荊天明、劉畢萬萬沒想到自己的端木姑姑竟然是端木老爺子的親生女兒,兩人一會兒看看端木蓉、一會兒看著她身後背著包袱的毛裘,都驚得目瞪口呆。這其中唯有蓋聶已在一年多前,便知此事,但蓋聶心中思緒紛亂猶如湧泉,也不多言。高石然雖不解個中情由,卻不知為了什麼,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一時之間,花廳里外靜得像一潭死水,端木父女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臉上全無表情,其餘幾十個人則如釘死在地的木椿般動也不動。

沉默良久,端木蓉蓮步輕移,踏上花廳,屈膝作禮道:「爹,女兒來跟您拜別了。」端木敬德那張老臉仍是冷峻異常,看不出與平常有什麼不同,見了端木蓉既不搖頭也不點頭,只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我沒有你這種女兒。」

端木蓉雖受斥責,但她眼神絲毫未曾離開端木敬德片刻,彷彿能多看一刻便是一刻,「爹,瞧您臉色,近來還是睡不好?每隔一個半時辰便要起身一次嗎?」端木敬德並不答覆,說道:「我沒有你這種女兒。」

「這是女兒為您調製的葯。」端木蓉探手從右邊袖子中,拿出兩隻藥瓶,也不遞給端木敬德,只是放在自己身前地上,「爹吃了之後,老毛病自然會好。」

「我沒有你這種女兒。」

「女兒這次來,並沒有別的希冀。」端木蓉道:「只是想在離開桂陵城之前,來看爹最後一眼。」趙楠陽、蓋聶等人聽說端木蓉竟然要走,都是大吃一驚。趙楠陽剛才得知神醫端木蓉竟是端木敬德之女,心中雖感詫異,倒也還略感安慰,至少將來與秦軍對戰之時,尚能倚著儒家掌教得到神醫相助,此時聽端木蓉立時便要離去,心中實在希望這位老爺子能夠說幾句話將她留下。

端木敬德沉默良久,那一瞬間,荊天明突然覺得在大堂上居中而坐的不是赫赫然的儒家掌教,只是一個顫巍巍的老人。

距離上一次看見自己的這個親生女兒,已有十餘年。端木敬德此刻乍見親女,依稀還能看出她小時候頑皮淘氣,向自己撒嬌的模樣。但這個女兒不守家規、不遵婦道、擅自出走,莫說與陌生男子同處一室了,連死人屍首都敢動手,她種種行徑眾人皆知,婦人應有之名節蕩然無存,有等於沒有。端木敬德也不迴避端木蓉的目光,但從他口中吐出來的還是那句話,「我沒有你這種女兒。」

「今日一晤,即是永別。」端木蓉似乎知道父親來來回回就是這一句話似的,雙膝跪地,說道:「女兒這就拜別父親。」說罷便向居中而坐的端木敬德恭敬的磕了三個頭,磕完後也不等父親叫自己起來,也不理會在場眾人的目光,一理裙擺,便站起身來。

「師弟,我們走吧。」端木蓉轉身叫過毛裘,在眾人的目送中走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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