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空谷狼嚎

到得湖邊,荊天明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一面裝載著天空的鏡子幽幽橫躺,清晨未散盡的霧氣,似一抹淡淡白粉撲在頰上,悄悄盛開的百合、芍藥、花忍、瑞香、金絲桃與鹿啼草,恰如數點胭脂隱隱妝點於唇間。在這明潔如淚的凈水邊、柔若飛沙的薄霧中,一名女子花間跪坐,微側臉頰,好讓湖水映出她的容貌。但見水中女子秀髮如緞,蔥白也似的手指輕輕在其中掠過,隨著她的髮絲飄揚,連原本如同鏡面般平滑的湖水也為她的容顏漣漣生波。

荊天明惑於眼前所見,連湖水浸濕了他的靴子都不自覺,一時間無法分辨,是這片鏡泊美呢?還是那名女子更美?

那女子卻不知有人,怡然自得的梳理完一頭長髮,伸展左足,脫去鞋襪,用足尖頑皮的輕點水面,每一次她的趾間觸及湖水,都伴隨著銀鈴般的笑聲。

「天啊!是阿月!」荊天明揉了揉眼睛,正想著是否該出聲叫她,卻見高月緩緩撩起了褲管,露出一雙纖纖玉腿。他定睛看去,在那勻稱雪白的右足上,居然有一抹硃砂色的櫻花花瓣印痕,荊天明看得呆了,高月足上的硃砂雖紅,但他的臉更紅。看到出神時,荊天明突然間猛力將頭撇開,其勁力之大差點讓他自己扭了脖子。

「我在這裡幹麼?我在這裡幹麼?」荊天明腦中一片混亂,什麼也想不起來了,「對,我是來叫她回去的。對!對!」想到這裡又不敢回頭,糊裡糊塗之中,只是將手臂盡量向後伸長,往高月處猛招,招了半天還覺得奇怪,怎麼高月一點反應也沒有?回頭一看,高月完全沒有發現自己在這兒,還赤著腳踏著水玩,接著又像是找什麼東西似的,東瞧瞧、西望望起來,荊天明見她俏皮的樣子,心中還鬆了一口氣,自我安慰道:「唉,不就是阿月嘛,我緊張什麼?」

再望時,高月面色如春、含羞帶怯的伸手去解衿前環扣,鎖骨間的肌膚跟映在湖面上那終年不化的冰雪相互輝映。荊天明微微一晃,宛遭五雷轟頂似的扶住了自己身旁的大樹,眼見高月又伸手去解下一顆扣子,他倏地轉身邁步急行,奔出七八步遠,又「登」地一下止住了腳步,原地不動。一陣火紅燒燙從他的腳後跟傳到了耳脖子,荊天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接著便用連蓋聶都比不上的輕功速度奔出了林間。

三人穿山越嶺向南趕去,這次有了周老漢的指點,再也不用擔心道路。一路上項羽跟高月談談打打,走得好不開心,反觀跟在兩人身後的荊天明,卻是一副無精打采、唉聲嘆氣的怪模樣。

待到晚間停下休息,高月從項羽的包包里拿出乾糧後,自然而然的便在荊天明身旁坐了下來,張嘴正要吃,荊天明卻站了起來,胡亂張望一番,選了個靠近項羽的地方坐下。

高月滿腹狐疑的看荊天明一眼,咬一口餅,看著他,又咬一口,回想起打從離開山中小村荊天明的種種行為,更是狠狠地咬了一大口餅。「臭包子,」高月越看越懷疑,心想,「他肯定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臭包子,你有心事啊?」高月終於忍不住了,打破葫蘆問道。

「沒有啊。」荊天明道。

「為什麼你一路上都不大說話?」

「有嗎?」

「那你為什麼老是在發獃?」

「沒有啊。」

「你現在幹麼臉紅?」

「……」

「你幹麼不講話?明明就一直在躲我。不然你為什麼要坐到那裡?既然有心事,你幹麼不告訴我?」高月連珠炮似的一串問題丟將出來,弄的荊天明心中大怒。打從那日湖畔巧遇之後,荊天明心中就有一千個問題、一萬個為什麼,他既不敢多想,卻又捨不得真的不想,至於這到底是為什麼,心中隱隱約約似有答案,只是這些話連對著自己說都尚且開不了口,又叫他怎麼對高月說?

「你倒是說話啊。煩死人了。」高月不耐煩了起來,一跺腳,扯著他的耳朵叫道:「到——底——是——為——什——么?」

「為什麼?」荊天明陡然站起,臉紅脖子粗的喊道:「好!我告訴你為什麼!男女授受不親,這就是為什麼!」

高月被莫名其妙的吼了這麼一句,火大起來,正想回嘴,卻在荊天明望著自己的眼神底下,不知哪來的一陣心跳,也面紅耳赤起來。「你……你……我……」高月話講到嘴邊卻變成了,「好!好!不說就不說。反正……反正,哼!姑娘我也不愛聽。」口氣雖硬,聲音卻小了很多。

兩人各自歸座,都捏著手中的餅出氣,竟是誰也不再抬頭。這一切都被在旁的項羽看了去,只聽著「噗嗤」一聲,項羽把噴到嘴邊的餅屑稍微舔了舔,說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吃太急嗆到了。」

此後往齊國桂陵城的路途上,荊天明始終跟高月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高月見他如此,有時也擺出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自顧自的跟項羽嬉笑玩鬧。這二人從小到大向來是無話不說、患難與共,此時卻變得生疏了起來。項羽知道他們彼此間鬧了彆扭,料想不久也會如同以往一般的解開,便也不勸解。只是荊天明越往南走眉頭皺的越緊,項羽忍不住暗地嘀咕,覺得荊天明和一個姑娘家這般計較,未免太也小家子氣。他怎知,在荊天明心中揮之不去的是另一件事。

眼看著逐漸接近齊國桂陵,荊天明越發覺得胸口那塊大石與日俱沉。單單想到「抗秦之戰」四個字,一股沒來由的疲憊便壓住了他的雙肩。他幾次三番的想起那山中小村,周老漢、小玉、楊家小哥、李大嬸……,「如果能停在那裡多好。」這種念頭浮出他的腦海,一次又一次的揮之不去。只是他怎麼能?就算他能,其他人肯嗎?

過一個山頭,又開始出現人跡,一些獵戶屋舍零零落落的散布林間、草地。奇的是,沿途上戶戶人家皆人去樓空,卻又都留下一或兩頭牲口拴在門前。荊天明從周老漢那種疼惜的眼光里,知道對於這些獵戶而言,牲畜乃是他們僅有的家產,即便是大難臨頭了,也是要拚命帶走的,像這般留下牲口讓它們自身自滅,是萬萬不合理的。

他正覺納悶,忽見右前方獨獨一座茅草屋前,一名中年獵戶用繩拽著一頭不肯走的黃羊,那獵戶斥聲連連,硬是將羊給拴在了門口。那漢子拴好了羊,從妻子手中接過娃兒抱著,一家三口對那黃羊行了個禮,放腳要走,突然見到荊天明一行人過來,神情大異。

「這位大嫂,出遠門啊?」高月看著他們身上背著包袱,笑著出聲招呼。那婦人滿臉皆是懼色,睜大了眼東張西望,張開了口卻發不出聲音來。那獵戶膽色稍壯,上下打量眼前的陌生人,揮手道:「狼神爺要來啦。你們還是快走吧。」

「狼神爺?」項羽問道:「那是什麼?」

「連狼神爺都不知道!」那漢子大驚,他原本還想要說些什麼,但抬頭看了天色之後,猛地伸手抓住了妻子,慌張的道:「我們快走吧。你們也快走吧!」說完便一路去了。高月朝他們身後揚聲喊道:「喂!喂!」那家人卻連頭也不回,只管匆匆趕路而去。

三人杵在原地面面相覷,荊天明朝獵戶一家人離開的方向又看了一眼,滿腹狐疑的說道:「看樣子他們是不打算回來了。」

「是嗎?」項羽聽的如此,忽然把頭轉向拴在旁邊的那隻羊,說道:「既然如此……」接著哈哈一笑,也不理會荊天明的反對,便徑自宰羊升火,悠哉的烤起羊腿羊排來了。

荊天明眼見項羽、高月瞧著羊油滴在火堆上那副饞樣,心裡覺得好笑,沒想到陣陣濃郁的肉香撲鼻而來,腹中竟也是咕嚕一聲。想是乾糧吃得久了,這時不禁跟著食指大動。他笑笑的坐在項羽身邊,抬頭望著隨風飄向遠方的一陣煙塵,提醒二人道:「我看事情是有些不大對勁,咱們也別久待,吃過了便趕緊上路吧。」

高月剛剛咽下一大口羊腿肉,吮吮指頭哼一聲道:「項小鳥,別理他,荊天明這人膽子很小,喜歡捕風捉影沒事瞎說。吃!咱們盡量吃!」她自己也知道三人當中明明就是自己膽子最小,但她就偏偏想要跟荊天明唱反調。高月正說間,荊天明「噌」地一聲拔劍在手,道:「有東西來了!」高月吃著羊腿,得意洋洋地道:「騙誰啊。你以為我會上當嗎?」荊天明急說:「你們聽!」

兩人豎起耳朵,果聽得不遠處傳來牲口幾聲凄厲的悲鳴,接下來又是一陣紛亂的足踏聲。「這是什麼?」高月被嚇得膽戰心驚。項羽、荊天明還來不及回答,一頭大黑狼噗地一聲,已跳至三人面前,露出森森白牙,跟著便是一陣低鳴嘶吼。

「莫非這便是什麼狼神爺?」高月不寒而慄,荊天明卻已經跟狼鬥了起來。他連出數劍想把黑狼從高月身邊逼開,那狼似一個身經百戰的戰士,進退皆有章法,或騰或躍地閃避劍擊,卻不肯後退半分。項羽恍然一悟,知是火堆上肉香四溢,引得狼來,當下奪過高月手中羊腿,奮力向外拋去。項羽本想那狼必定去撿拾羊腿,豈料黑狼並不轉身,只是弓體縮身,讓大塊羊腿從它頂上飛過,那羊腿尚未落地,早有另外數十匹狼撲了上來,將它搶奪分食吃了個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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