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坐忘求道

走過了青蔥樹林,走過流水河邊,走過炎寂的日子,更走過一個又一個荒涼小鎮,眾人經過風塵僕僕的長途跋涉,終於抵達他們的目的地——邯鄲。

當時的邯鄲雖然已隨趙國的陷落而併入秦國版圖,卻也聚集了一群人,尊奉墨家思想,體現其兼愛、非攻、尚同、尚賢、非命等精神。他們相信人之生而平等,需當互助互愛,反對侵略戰爭,彼此不分貴賤,選賢與能。

這群墨家子弟,人稱墨者,自立成軍,紀律嚴明,獨立於任何國家勢力之外,為天下太平而奔走,便成了秦王吞併天下的心腹大患。這是隨著天下局勢底定,臨近齊國的邯鄲已經成了墨家軍的根據地,他們伺機而動,準備隨時阻止齊國的淪陷。

蓋聶前往邯鄲,便是打算將荊天明等人安置在此,他自己卻要隨著墨家軍前往齊國。臨行前一晚,荊天明來敲蓋聶房門。

「師父,弟子有問題想請教您。」

蓋聶早已看出荊天明心事,開口便問:「是不是為了百步飛劍?」

荊天明微微露出詫異的表情,但見難以啟齒的話題有了開端,也就毫不隱諱地說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一個月前,弟子差點命喪師叔劍下。那時候,師叔之所以沒有立刻取我性命,是為了想看師父的飛劍三式。」

蓋聶點點頭,說道:「當年你師祖閔於天,以八招『百步飛劍』名揚天下,但晚年卻去繁化簡,重新精鍊出這三式『一以貫之』、『一了百了』、『一無所有』。八招取於形,而三式取於意,『百步飛劍』從此形神俱在,你師祖晚年所創的劍法,你師叔沒有學到,想必是遺憾在心。」

荊天明繼續說道:「弟子學劍兩年有餘,本以為就算再不濟事,也該能接下師叔一招,沒想到那天的下場卻是一敗塗地,被師叔說,我配不上『百步飛劍』……」

「天明,那種話你聽聽就好,用不著放心上。學劍兩三年,連小成恐怕都談不上,若你真能接他一招,他還配稱你師叔嗎?」

蓋聶語重心長,話還沒說完,荊天明卻忽然撲通一跪,向蓋聶聶求道:「師父這一走,弟子可能幾年沒人指點。事實上,弟子早就想說,我習練『一以貫之』和『一了百了』這麼久了,深感它易學難精,那八招『百步飛劍』,弟子也曾看師父在危機的時候使過,證明您未曾棄它於不用,不知師父能否在離去之前給我一些提點,比起弟子未能得心應手的後兩式,相信前八招應能給我更多啟發。」

「天明,政令與刑罰的目的,都是為了在亂世當中快速地建立秩序,你聽過商鞅變法嗎?」

蓋聶沒有正面回答荊天明的問題,卻先岔開了話,荊天明雖不知師父用意,卻還是恭敬答道:「那是秦孝公任用了商鞅,而商鞅為秦國建立起嚴正而有公信力的律法。」

蓋聶點點頭,繼續說道:「我沒有教給你的前八招,正代表著這樣的精神,你師祖透過嚴謹的鍛錬,快速融會一個劍客所需要知道的用劍之道。」

說到這裡,蓋聶話鋒一轉:「可是,最後他卻教出了像你師叔這般誤入歧途的人。天明,你該還記得,當年我和你師叔那一場對打,二人原本難分軒輊,最後我卻用這飛劍三式敗了他。這個結果總令我感嘆不已。如果當初你師叔也學了這三式,他就不會亂了劍心,而去效命秦王。

「劍心既亂,他用劍的境界就無法有所突破。這也是我為什麼堅持只教你三式的用意所在。學前面八招易有小成,但更容易讓人感到自滿,治國之道也是一樣。你想我們為什麼要反抗秦國?它崛起得快,壯大得快,為師雖然有份心要阻止齊國淪陷,仍是以卵擊石,依我看,只怕秦王終將會一統天下。

「可是,天明,秦王只是以法治國,而不以德化民,這樣的國家終究不會長治久安。同樣的道理,習劍之路,萬萬不可貪求一時的進步而過於急躁了。」

荊天明低頭默默不語,心想:「一套劍招若要練上十年八年才能用,而因為戰亂失了性命的俠客又如此不計其數,只怕再過三年五年,別說天下的英雄豪傑都要凋零殆盡,就連他們的劍法武技都會失去傳人。」這番話他不敢明講出來,只能抬頭說道:「師父,弟子不想要一直當師父的包袱,只願儘快有力量守護身邊的人。」

蓋聶沉默一會兒,嘆口氣,拿起長劍掛上一條銀鏈子,對荊天明說道:「隨我來吧。」

蓋聶領著荊天明來到後院,說道:「為師此行一去,恐怕凶多吉少,既然你如此堅持,為師這便將『百步飛劍』前八招傳授與你,但願將來有一天你能夠領會,這八招其實都已在後三式當中。天明,為師此行一去,將來不知是否還能再見你一面,現下時間緊迫,你能記多少便記多少,好好看著吧。」

說著衣袖一盪,長劍高舉,口裡朗聲念道:「『百步飛劍』第一招,『太倉一粟』!」左腳跟著擦出個半圓,下盤一沉,手裡划出一圈劍光,瞬間往前直穿而出,緊接著身形翻轉,口中大喝:「第二招,『星移斗轉』!」

荊天明大氣不敢喘,兩眼不敢眨,緊緊盯著蓋聶的每個動作,深怕會有任何遺漏,眼看蓋聶一會兒劍走輕靈、一會兒氣勢如虹,不若三式「百步飛劍」使來簡樸穩重,這八招卻快捷繁複,變化多端,長劍一下子握在蓋聶手中,瞬間又隨著一條銀鏈飛射而出,說有多好看就有多少看,荊天明目眩神馳,滿腔是對蓋聶的敬佩與崇拜。

但見蓋聶身形扭轉,行走如意,劍光在夜色中翻掀迭盪、劍氣恍若風起雲湧,口裡繼續將這一招一式喊了下去,「太倉一粟」、「星移斗轉」、「雨打梨花」、「草長鶯飛」、「落霞殘照」、「眾川奔海」、「塵飛影遠」、「拂袖而歸」。

蓋聶將這八招「百步飛劍」全部使完之後,收起長劍,拆下銀鏈子交給荊天明,說道:「這便留給你吧。劍術之道還很長遠,你好自為之。」接著又從懷中掏出一捆竹簡,「天明,接下來的日子,為師希望你能先把這裡面的東西熟讀參透,之後再繼續練劍。」

荊天明接過竹簡,打開來,赫然發現竹簡的一開頭,竟刻著「坐忘心法」四個大字。他略感訝異卻也不覺陌生。年幼之時,荊天明就曾在秦宮裡聽伏念提及他這獨門的內修之道。

「這是伏念先生留下的?」荊天明問道。

蓋聶點頭,「沒錯。顯然你對它還有印象。」

荊天明望著那捆竹簡,內心不禁充滿困惑,裡頭所寫的,完全不是令他陌生的字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荊天明越看越傻眼,心裡喊道:「這分明是老子的《道德經》,哪是什麼武功秘笈?」

他一陣心灰,想道:「師父不希望我練習八招『百步飛劍』,便硬是拿本書要我先看,這老子的《道德經》,豈是三兩天能熟讀參透的呢?」他卻不知,這竹簡裡頭所記載的,的確是老子的《道德經》,但卻是伏念大師整理節錄過了,所以的確是伏念大師的「坐忘心法」無疑。

蓋聶拿出這套「坐忘心法」給荊天明,確然有其苦心,只是他天生拙於言辭,荊天明又不善表達,以至於師徒二人總是有些話好像該說,卻不知道該怎麼說,加以蓋聶個性古板,他總相信時間久了,做徒弟的自然會明白師父的用心,偏偏荊天明也有個牛脾氣,他覺得師父不肯認真教他武功,求過一次之後也就不願再多說什麼了。

於是師徒二人各自滿腹心事,但誰也沒多說,這畢竟是蓋聶臨行之前的最後交代,作為徒弟的荊天明依舊恭恭敬敬地接下了這本「坐忘心法」,他心想:「師父越是要為難我,我便越得咬牙撐持,做給師傅看。師父定是料想我自個兒沒法參透這老子的《道德經》,我便非要把它給看個滾瓜爛熟,真把它當本武功秘笈,當它是伏念先生的『坐忘心法』,從此每日打坐練功,非得想透裡面所寫的道理,倘若還有一字不懂,我便一天不練『百步飛劍』。」

當下打定主意,收起竹簡,跪下來向蓋聶磕了個頭,多謝蓋聶這些年來的教導,這才回到房間,趕緊將方才看過的八招「百步飛劍」在腦子裡不斷複習,唯恐有所遺忘。

翌日清晨,蓋聶整好行囊,趁著眾人尚未醒來便獨自悄然離開,不料才走沒多久,便見端木蓉也好整以暇地背著包袱,站在無人的大街上等待。蓋聶詫異問道:「端木姑娘,你這麼早,上哪兒去?」

端木蓉睜大眼睛,回道:「我還能上哪兒去?當然是你上哪兒去,我便跟著去。」

蓋聶更加詫異,說道:「端木姑娘,我這可是要去打仗啊。」

「我知道呀。」

「端木姑娘,」蓋聶不懂端木蓉怎麼會如此搞不清楚狀況,又道:「屆時我自顧不暇,恐怕無力顧及你的安危。」

「誰要你照顧啦?我又不是不會武,你只要做飯給我吃就行了。」

「恐怕沒時間做飯給端木姑娘吃。」

「一天不做飯,兩天不做飯,難不成一個月下廚一次還真會壞了你什麼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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