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明月相照

這日醒來,端木蓉明明感覺到傷勢已經沒有大礙,卻依然躺在床上等著蓋聶送早餐來,她想:「嘿,就算病好了,姑娘也給他多躺上這麼幾天,量那蓋聶也分辨不出,嘿嘿,我這輩子還從沒給人這麼照顧過,原來滋味倒挺美的呀。」

正自引頸期盼著好菜,門外卻傳來一個耳熟的聲音說道:「端木姑姑!」端木蓉連忙蓋好棉被假裝虛弱地道:「咳咳!快進來!」端木蓉滿心只盼著食物出現,但來的人不是蓋聶,卻是失蹤了快兩個月的荊天明。荊天明帶著毛裘走進端木蓉卧房,見到她卧病在床大吃一驚,忙問:「端木姑姑,你也病了嗎?」

端木蓉回答得莫名其妙:「你管我病不病?我的早餐呢?」荊天明愣了一下,拉來毛裘對端木蓉說道:「端木姑姑,你猜這是誰?」

「誰都不要緊,早餐呢?」端木蓉在床上坐起,又追問著。毛裘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同門師姐,對端木蓉那愛理不理的樣子毫不在意,只覺得這二師姐有趣得緊,笑嘻嘻地向前一拜,喚道:「二師姐!師弟毛裘拜見了。」

「你是我師弟?」端木蓉莫名其妙地看看毛裘,又去看看門口,著急說道,「喂,你們兩個,誰過去幫我問問早餐好了沒呀?快過去呀。」

荊天明打從一進屋子沒看見阿月,便已萬念俱灰,到了這時候終於再也忍耐不住,提起勇氣顫聲問道:「端……端木姑姑,阿月呢?」

端木蓉漫不經心地向包子鋪一擺手,說道:「早就過去啦。」

「他……過去啦?」荊天明霎時覺得自己的心都扭曲了,又問,「他……他什麼時候過去的?」

端木蓉沒好氣地答道:「兩三天以前就過去啦,他都已經那個樣子了,難道還需要我來照顧嗎?」

荊天明獃獃望著又躺回去的端木蓉,站在自己身邊的毛裘,忽然覺得他們好像活在另外一個世界,他們兩人過去以往從未謀面,但總有相見的一天,自己的世界為什麼就這麼苦這麼苦?上天為什麼對自己就這麼涼薄?先是母親,後是父親,不是人鬼殊途便是天涯永隔,現在連他的好友也不肯放過?連見他最後一面的機會也不肯給嗎?荊天明但覺天旋地轉,悲苦已極,他痛極反而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在笑聲中,腳步踉蹌地走出了琴韻別院。

夜深人靜,淮陰城外不到百里之處,秦國大軍紀律嚴整地四下分隊行進,悄無聲息地封住了所有前往淮陰城的通道。秦國的疆域版圖如今只剩齊楚二國,為一舉攻陷楚國,八萬秦兵在黑暗中銜枚疾走,不曾發出半點聲音。荊天明和毛裘只要再晚一點回來,不是進不了城,便是會遭秦國士兵屠殺。此刻的淮陰城,已是連只狗也走不進去,連只蒼蠅也飛不出去了。

此時淮陰城內家家戶戶皆已熄燈,打更的噹噹而過,巷子里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吠、嬰兒夜啼,以及目前的輕輕哄唱,一切都如同往昔,誰也不知道天一亮秦軍就要發動攻擊了。

這時蓋聶正在房中來回踱步,蓋蘭、端木蓉和毛裘則坐在屋內,蓋聶直到遇見毛裘方知荊天明回來的消息,本來滿心歡喜,哪知荊天明又再度消失了?蓋聶生氣地怒視端木蓉,端木蓉撇撇嘴哼了一聲,說道:「你瞪我幹什麼?我又不是故意不告訴你天明已經回來了,我怎麼知道那傻小子居然沒有回家?真是好心沒好報,陪你們一起等了這麼久,也不曉得有沒有宵夜可以吃?」

「這時候你還想著吃?」蓋聶焦急之下,口不擇言說道,「連阿月都不知道跑去哪裡了?你知不知道?真是……真是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蓋蘭一聽,趕忙出來打圓場,說道:「端木姑娘,我爹現下急得什麼似的,實在沒心思下廚,阿月一定是出去找天明了,等他們一回來,我爹立刻幫你做宵夜好不好?」

端木蓉一聽阿月與荊天明回來就有宵夜可吃,趕忙說道:「他們肯定是去小破廟啦,不是小破廟還有哪裡?」蓋聶抓住端木蓉的手急問:「你知道?你知道怎麼不早說?」

端木蓉被抓得手疼,掙脫不開又感莫名其妙,不禁跺腳罵道:「你又沒問!你沒問我怎麼知道你不知道?簡直莫名其妙!」蓋聶知道辯不過端木蓉,鬆開手對蓋蘭說道:「蘭兒,你在這裡等著,我去找天明。」端木蓉哪裡肯依,深怕蓋聶找到人後又要耍賴,堅持要大家同去。蓋聶沒法,只得四人一同趕去阿月以前所住的破廟附近尋找。

荊天明打琴韻別院奔出之後,就獨自來到阿月所住的小破廟外,他滿懷激憤,傷心至極,見到殘破的舊廟,睹物思人,眼淚這才一滴滴的直淌而下。

他待了片刻,便覺得再也無法忍耐,見到破廟後樹叢間一條小路登高直上,荊天明不假思索地直奔進去。小路越走越窄,越狹越高,到後來實在是稱不上路了,荊天明運起輕功賭氣似的攀石倚樹硬是爬了上去,穿過一片樹林亂石,眼前竟是一處山谷,白銀似的一道瀑布從天而降,渾像一條白綾鋪在這高山綠樹之間。

荊天明以劍代斧、以手作鍬,辟開一塊地方,攏起一座小土堆。又至周圍折摘山間野花,撒在土丘之上。直忙到黃昏將近,這才坐在土丘附近休息。

他居高臨下,視野開闊,紫紅色的陽光遍照整個峽谷,又悄悄西移到了白綾似的飛瀑、布滿鮮花的小土丘,景色雖美,卻沒法緩和他心中的痛苦。荊天明站起身來,對著崇山峻岭河流飛瀑大喊:「混蛋!混蛋!阿月你這個大混蛋!」

他中氣十足喊將出去,不一會兒便聽得山谷回聲,響到:「混——蛋!混——蛋!阿月!—你—混蛋!」回聲未停,荊天明又喊,一時之間滿山遍谷「混蛋」之音不絕於耳,那聲音既像哀號,又似野獸悲鳴。

「阿月,阿月……」荊天明撲在地上,淚流滿面哭道,「你不是說絕不會死的嗎?你騙我,你騙我。」

「騙我!你為什麼要騙我?」荊天明狂喊著,「混蛋!混蛋!阿月你這個大混蛋!」山谷迴音再度響起,只不過這次傳回來的是「混蛋!混蛋!荊天明你這個大混蛋!」

這一聲唬得荊天明嚇了一跳,他站起來手按青霜劍,左顧右盼說道:「誰?出來!」

一個身穿淡紅裙裝,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黛的小姑娘撥開草叢走了出來,如雲般的黑髮在她耳畔扎攏,一對大眼睛靈靈閃動,笑嘻嘻地說:「嘻嘻嘻,荊天明是個大混蛋。」

「你是誰?」荊天明從沒見過這個既頑皮又漂亮的小姑娘,連聲問道,「你是誰?為什麼罵我?」

那身穿淡紅裙裝的小姑娘,聽了這話,皺了皺眉頭,彎腰抓起地上一把爛泥啪地就擲向荊天明後腦,憑著荊天明如今身手怎會躲它不過,但就在此時,那小姑娘喊了一聲:「臭你個包子!」荊天明一愣之下,爛泥巴已打了自己一頭一臉。

荊天明摸摸臉上爛泥,不可置信地問道:「你……你是阿月?」話一出口卻又想到那不可能是阿月。阿月已經死了。他想著。他以為自己聽見了阿月的聲音,但那絕不可能是阿月。

「廢話!」那小姑娘罵道,「臭包子幹嘛不理我?」

「可是……阿月……你不是已經死了嗎?你……你沒死?……你……你怎麼會變成了女的?」此時站在荊天明面前的,已經不是那全身髒兮兮,滿頭亂髮,整臉黑垢,老愛套著伏念那件寬大棉布袍的瘦小乞丐了。這個自稱阿月的,竟是個嬌俏可人的十三歲少女。只是她那雙黑白分明、朝著自己一閃一閃的大眼睛,依稀便是荊天明記憶中的小乞丐。

少女阿月笑嘻嘻地走到荊天明面前,她說道:「我沒死,我本來就是個女的。」

這時荊天明真是感覺到阿月無論說什麼都好,只聽阿月在他身邊娓娓道來,自己小時怎麼行乞,怎麼撿破衣服穿,怎麼不服氣只有男子能上學堂,女子為何不能讀書識字,自己又怎麼扮成了小男生跟大家一塊兒念書的。

少女阿月碎碎叨叨說了半晌,荊天明聽得渾渾噩噩,在他來說,只要阿月沒死,還在他身邊,那就夠了。

阿月突然驚呼一聲,指著那小土丘問道:「臭包子,那是什麼?」

荊天明不好意思地抓抓頭,說道:「真對不住,我以為你死了,所以就……就……」

阿月看著那位在崇山峻岭之中的一小塊地方,上面雜草已被拔得乾乾淨淨,新翻出來的泥土帶著香氣,被攏成一個極為方正的小土丘,不知道是花了多少功夫細細堆棧的,四周圍還鋪滿了鮮花,土丘上面插著一塊長竹片,刻著「阿月之墓」。

荊天明說道:「你別生氣,我現在就把它毀了。」說著站起來便要動手。阿月卻輕輕拉住他,搖搖頭,望著那小小墳墓半天沒有聲音,低下頭去慢慢哭了起來。

荊天明嚇得手足無措,訥訥問道:「阿月?阿月?你哭什麼?」

阿月抬起頭,吸吸鼻子要說話卻停不了哭,只好一面哭一面斷續地說道:「我從小就,沒,沒人照顧,沒,沒人關心,更沒人理會我的死活。我,我總以為這,這輩子,就得這麼靠自己一直活,活,活下去了。我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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