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仙樂飄飄

這夜,荊天明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睡,今天是他習武以來第一次與人交鋒,這些年來每天練習的功夫非但有用,而且不至落敗,雖說打得有些稀里糊塗,現在回想起來卻覺得又驚又喜。荊天明忍不住在腦子裡將白天與黑白花三兄妹惡鬥的情景反覆想過,如此躺了兩三個時辰才終於漸漸睡去。

端木蓉睡至半夜卻忽然張眼醒來,竹屋外,沙沙作響的青竹林中隱隱傳來一陣極輕的歌聲。

端木蓉迷迷糊糊地翻身下床,披上外衣,悄悄走到窗邊瞧去,只見一個男子站在月光下,衣袖飄飄,面容清癨,口中兀自輕唱自己常常哼著的歌,只是此歌出自男子口中未免低沉些:「秋蘭兮蘼蕪,羅生兮堂下;綠葉兮素枝,芳菲菲兮襲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以兮愁苦……」

男子唱到一半停了下來,嘆口氣,在青竹林中來回踱步,端木蓉兩眼惺忪地偷瞧了好一陣子,才看清眼前之人原來是衛庄。

自從回到咸陽之後,衛庄每到夜深人靜便經常輕輕哼唱著這首歌曲,也曾尋過熟知南方民情之人,得知端木蓉未唱完的下半闕描寫的是一個凡人暗戀上這年輕貌美的女神少司命,一眼成痴,無法自絕情意,卻苦人神相隔,此情終不得遂。

這四年來,衛庄已來探訪過端木蓉數次,他不願再遇上鮑野派出的殺手,總挑在夜深人靜之時。他孑然一身獨來獨往,雖自知情根已種,卻不知該如何面對是好?

衛庄望著月光下的竹屋、佳人不遠,唯心相隔,真是心似豆谷,情如石磨,碾得他心痛入骨,情不自禁唱起這歌的下半闕:「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辭,乘迴風兮載雲旗;悲莫悲兮生別離……」

聲哀情傷,調低心遠,似乎在指責那個驀然回首與自己四目交顧的女子,來的時候既不曾言語,離去之時也不曾告別,自顧自地乘著風雲而去,卻不知她離去之際,卻將別人的心也帶走了,只留下一個沒有靈魂的身軀,兀自在此等她回來。衛庄感嘆萬分,又是反覆吟唱。

端木蓉看了半天,只見衛庄把這楚國歌謠唱個不停,一遍又是一遍,漸感不耐,乾脆咿呀一聲推門而出,說道:「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要進來?」

衛庄一震,轉頭看去,端木蓉斜倚木門,一派慵懶地瞧著自己,不禁滿臉通紅,咳嗽一聲說道:「端木姑娘,打擾了。」

端木蓉擺擺手打個哈欠,說道:「知道就好。」

衛庄勉強略定心神,吸口氣跟著走了進去,看看掛在牆上的焦尾琴,從懷中拿出一卷琴譜,雙手奉上,說道:「端木姑娘,這是在下特地為你尋來的一本琴譜,乃是鄭國兩百多年前流傳的歌曲。」端木蓉立刻滿臉堆歡,拿過琴譜也不道謝,當場就低頭翻閱起來。

接著衛庄便沒了話,站了半天說不出一個字。端木蓉抬起頭來,奇怪的問道:「咦?你幹嘛老站著?」

衛庄咳嗽一聲,說道:「我站著,我站著很好。多謝端木姑娘。」接著又是一陣靜默,端木蓉只好又問道:「要喝茶嗎?」衛庄搖頭答道:「不喝茶,不喝茶很好。多謝端木姑娘。」

端木蓉見衛庄滿頭大汗,不禁皺皺眉頭說道:「你很熱呀?臉色不太對勁,過來,我把把脈。」

「不,不把脈,不把脈很好。多謝端木姑娘。」衛庄連忙後退一步搖手回答,擦拭汗水,清了清喉嚨,好一陣子才終於開口說道,「端木姑娘,我想……我想……」

「你想什麼?」端木蓉見他顛三倒四不知所云,毫不客氣地問道。

「我想,我想……我想……」衛庄連忙說了五六遍,明明是一句「我想你」,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改成了,「我想……我想說的是……這一年來我已經不太頭疼了。唉!」

「唉什麼?」端木蓉點頭回道,「那很好呀。」

衛庄跟著點點頭,接著便像斷了線似的又沒有了聲音。

就這樣,兩人大眼瞪小眼地杵了半天,只把端木蓉高的莫名其妙,不禁開始打起哈欠來。

「端木姑娘,」衛庄忽然說道,「打擾了,你繼續休息吧,在下這就告辭。」說罷,也不等端木蓉說話,便突然轉身邁步向外跨去。

端木蓉愣了一下,看看手中的琴譜,忽然揚聲喊道:「對了,你不是一直很想聽我彈琴嗎?」

衛庄停步,轉過身來不可置信地望著端木蓉。

端木蓉笑嘻嘻地道:「我那把焦尾琴非等到月圓,否則彈不出好聲音來。再過三日便是十五,不如這樣吧,三日之後你再來,我彈奏此曲算是回贈如何?」

衛庄一聽喜出望外,笑逐顏開地又點了點頭,這才真的轉身大步離去。

隔天,端木蓉便趁著行醫開診之時,對一位病人提到自己將於十五月圓之夜彈奏一曲兩百多年前鄭國所流傳的國風,歡迎對琴藝有興緻的人來聽。

端木蓉說話的聲音雖輕,這個消息卻像落雷似的在街頭坊巷間炸了開來。眾人一來感激端木蓉醫術高超,樂意捧場;二來聽說端木蓉的住所號為「琴韻別院」,顯是端木蓉除醫術外,更以琴藝為傲,如今她要獻藝,真可說是此曲本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哪裡能夠不湊湊這個熱鬧呢?

到得當日,天剛剛黑,「琴韻別院」裡頭便已人潮洶湧,水泄不通。院內兩排燈籠高掛,底下人聲鼎沸,無論是文人雅士還是宰豬屠狗之徒全都到齊。劉員外一家帶齊僕從排場浩大地夾雜其中,他身旁坐著劉氏,兩人輕聲說笑,另外那二、三、四、五姨太們則各個花枝招展地圍坐在旁,苦於不能輕易開口說話,只得你推我擠,指指點點地大打手語。

劉畢則和荊天明、阿月、項羽一起興沖沖地坐在最前面,就連蓋蘭也在蓋聶的吩咐下特地收了包子鋪休業一天,其他更有那些被治過病的、整過骨的、敲過背的、扎過腦子的,人人攜家帶眷、個個呼朋引伴,引頸望著涼亭中的那把焦尾琴,只等著神醫端木蓉出來。

衛庄底首斂目,隱身在人群最後,「但願端木姑娘能動得我的心意。」衛庄在心底反覆地祈禱著,忽聽得有人喊著:「來了,出來了!」抬起頭來,見端木蓉將兩手輕輕覆上琴弦,大夥在底下連忙相互低聲喝斥,一時全都安靜了下來,只見端木蓉十指如蔥,琴音歌聲同時響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端木蓉隨琴吟哦唱道:「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撓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正是衛庄所訴衷情,花了好大功夫得來的鄭國國風《子衿》,衛庄聽歌如痴如醉,端木蓉吳儂之語正唱出他心中悠悠思念:「我心底只盼著一個身穿青衣之人呀,我不來看你,你可曾給過我任何音訊?我不來看你,你就忘了我嗎?當我人在咸陽,寤寐難眠,莫名地來回走動,一舉一動都只是在思念你。」

衛庄情有所系,不覺動容,其餘眾人卻面面相覷,就連荊天明也難掩詫異之色,身旁阿月噗嗤一笑,荊天明連忙推他一把要他住嘴,劉畢緊咬牙關努力忍耐、項羽則臉色鐵青額頭上直冒汗。

誰都沒想到,涼亭下端木蓉歌聲清婉,但那隻焦尾琴上,宮尚角徵羽五弦上五音互不相連,真好像榔頭釘耙鋤頭鐮刀彼此互砍一般,又宛若鴉蹄馬嘶狼吠驢鳴齊聲奔到,端木蓉唱到第二章,有人不住搖頭,有人抱住腦袋,聽眾人人勉力支撐,免得惹惱了端木蓉,萬一她發起脾氣將來不願醫治自己,豈不是太虧了?

端木蓉直唱到第三章,還有那奮勇的鄉民站起來用力拍手,大喊:「端木姑娘唱得好!唱得好!」只可惜話說完,便口吐白沫倒了下去。劉員外的五姨太忍了一整天,都沒把自己本日配額的那一句話說出口,這時再也忍不住嬌聲大喊道:「別彈啦!我再也受不了啦!」

一旁的二姨太立即跟著大喊:「我也受不了啦!」三姨太趴在地上吐了起來,口中呻吟道:「快……快……快逃呀!」四姨太則扯著劉員外放聲大哭:「這實在是太難聽,太難聽啦!老爺!你快替奴家做主呀!」

這二、三、四、五一台一帶頭,眾人紛紛趁亂而起,拖兒帶女地向外爬,耐力比較足的就臉跑帶爬,穿過竹林,奔出了「琴韻別院」,霎時間,院子里只剩下站在面前的四個少年,衛庄見到其中一位滿臉泥垢的小乞丐倒在地上大笑,一位衣著華貴的壯碩少年則輕輕拍著一位正在嘔吐的文弱書生的背,另一位外表俊秀的少年,臉上又是驚愕又是同情,朝端木蓉投去一個安慰的眼神。

端木蓉忽然覺醒,倏地起身抱起焦尾琴轉身走進竹屋。衛庄略略猶豫,立即快步經過四個少年,看也不看他們一眼奔入了屋內。

大廳中,衛庄四下不見端木蓉人影,便往內堂尋去,正想著該怎麼安慰她才好,卻聽見裡面傳來男人的低沉嗓音,衛庄心中一凜立即停步,想了想後提氣慢慢靠了過去,一靠近便聽見耳邊傳來端木蓉語帶哽咽的聲音說道:「你,你還坐在這裡幹什麼?大夥都跑了。」

一陣沉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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