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紫藤花下

秦地最盛,無如咸陽,披山帶河,金城千里,而咸陽城中最大的一家酒樓,名字極其雅緻,喚做「扶風樓」,門廊上刻著兩個篆書寫著「扶風」,乃是京城書法大家李斯的手筆。

這扶風樓緊倚渭水而建,是咸陽城中少有的樓房建築,從樓上眺看出去,渭水澎湃直往南方奔泄,宗山巍峨緊向北方橫張,這一家小小酒樓,竟將秦地山水之姿盡收眼底。

此時偌大的二樓上,只有一位面容清癯、有點兒書卷氣的客人,若不是矮桌上橫置著一柄寶劍,哪裡分辨得出來他乃是秦王贏政座前首席護衛——衛庄。

衛庄無心賞景,也不動筷,此時此刻能引起他興趣的,只有酒。

他孤身一人坐在扶風樓雅座上,醉眼茫然,自斟自飲。

不到一年前,衛庄奉派到燕國卧底,阻撓燕太子丹刺秦大業。刺客荊軻假冒使者,帶著督亢兩地地圖與秦國叛將樊於期的項上人頭,前來晉見秦王贏政。但所有情況都被李斯率領的「潼山」組織給查得一清二楚,潼山首腦夏侯央之所以讓荊軻上了咸陽宮殿,居然是為了秦王贏政想見荊軻一面。

秦王贏政的愛妃麗姬,本與荊軻有青梅竹馬之好,後來秦王逼迫齊國獻美,齊王便虜來麗姬進獻秦王,誰料麗姬進宮時已有身孕,後產下一子喚做天明,秦王雖知此子乃是荊軻與麗姬的骨肉,卻愛屋及烏將他視為己出,荊軻刺秦不成,被侍衛當廷斬作肉泥,麗姬為此服毒自盡,卻將愛子荊天明交給墨家義士韓申、大儒伏念,輾轉託孤於「天下第一劍」蓋聶照顧。

秦王不知是為了斬草除根,還是不願讓在這世上唯一能羞辱他的人活下去,在荊天明離開後,派出與衛庄並駕齊驅的四大高手出去追殺,哪知這四大高手在烏江之畔,卻為蓋聶所殺。

蓋聶帶著荊天明逃走,失去蹤跡。但秦王要做的事,哪有這麼輕易就能罷手的?

想到蓋聶,衛庄心中百感交集,不知不覺中又伸手破開第二壇白酒上的泥封。

「原來你先到了!」夏侯央登上扶風樓,看著醉眼迷離的衛庄說道:「咱們再等等,等我徒弟鮑野來了,咱們就走,你說可好?」

衛庄瞄了夏侯央一眼,卻不答話,只管繼續喝酒。在衛庄心裡其實是瞧不起這個江洋大盜出身、殺人放火採花劫盜樣樣都做的夏侯央。要不是因為夏侯央告知自己小師妹的下落,衛庄甚至不願與他同坐一席。

夏侯央心中也仇視著衛庄,外表卻不表現出來。「這人憑什麼做到首席護衛?看他一臉文氣,功夫又會好到哪裡?」夏侯央看著眼前醉醺醺的衛庄,想到:「必須找個機會,借誰的手殺掉他才是。」心底打著主意,臉上卻是笑容滿面。

不一會兒,夏侯央的大徒弟鮑野來到,年紀輕輕的鮑野倒是親切異常,上得樓來立刻扶起萎頓在桌上的衛庄,一口一個大哥地叫著,說道:「衛庄大哥,該出發啦。」

喝掉兩大壇白酒的衛庄,完全醉了,只是不理。

「衛庄大哥,時間差不多啦,咱們該上路了。」鮑野又催道。

衛庄放下酒杯,口齒不清地問:「……出發?……去哪?」

鮑野笑道:「大王交待的命令,你難道忘了?當然是去宰了蓋聶那些傢伙。」

「殺……」衛庄一個字一個字說道,「蓋……聶……」

聽見自己口中吐出來的話,衛庄倏地站起身,目光炯炯霍然提劍,就像根本沒喝過一滴酒似的,望向夏侯央與鮑野,肯定而宏亮地說道:「咱們走!」

楚國蘄城,東城外阡陌縱橫之間,一棟搖搖欲墜的茅草房裡,蓋蘭艱難地拿著小木盆充作扇子,努力扇著藥罐子底下的火。

她忍住淚水輕聲嗚咽。荊天明張大了眼瞧著她,張開嘴好想說些什麼,卻終究是沒發出聲音。倒是原本熟睡一旁的伏念,聽見哭聲,一捋鬍子便坐了起來。「蘭兒,怎麼啦?」伏念問。

蓋蘭搖搖頭,只是將目光投向了旁邊簡陋小床上,正運功療養的蓋聶身上。

烏江之畔,蓋聶雖奮力擊殺了風林火山四大護衛,保住了荊軻的骨血,但也嘗到了黑煞風臨死一劍,多虧蓋聶當時運起真氣護住,才無致命之虞。

蓋聶已在這小房中,運氣療傷兩月有餘,傷口雖漸漸癒合結痂,卻是氣虛體弱無法恢複。蓋蘭等人為免暴露行蹤,也是裹足不出,偶爾以身邊財物去向附近田地中的農人換點食物而已。

伏念將蓋蘭拉出房外。他知道蓋蘭是不願意在自己父親面前說些什麼的。伏念問道:「蘭兒,到底怎麼了?你爹的傷要不要緊?」

聽見伏念關心的語氣,蓋蘭回道:「多謝伏先生關心,我爹的傷是不打緊的。」

「傻丫頭!」伏念故作生氣,「都到了這個份上,你怎麼不肯說實話呢?莫非把我當作外人了?」

「蘭兒哪裡敢?」蓋蘭擦去淚水,深吸一口氣說道:「爹的外傷已好,只是人虛氣散,我看爹日夜調息,總是無法使體內真氣順暢運行。我真想為爹買些補氣的聖品,像是靈芝人蔘什麼的,可是這種藥材這麼貴,我怎麼買得起?我沒了辦法,這才哭的。所以說,叫你傻丫頭一點兒都沒叫錯。」伏念回道,「要是說起武藝,我這糟老頭只是個糟老頭罷了;不過既然提到的是錢,哈哈,你瞧這是什麼?」

伏念從腰帶中掏出一塊黃金在手,在蓋蘭面前東搖西晃起地展示。

蓋蘭瞪大了眼睛瞧著那黃燦燦的金子,只見這雙眼凹陷、黃瘦乾癟的老先生笑嘻嘻地一會兒從袖子裡頭掏出一塊,一會兒從鞋子裡頭掏出一塊,一會兒從髮辮裡頭掏出一塊,一會兒居然又從內衣裡頭再掏出一塊金子。

蓋蘭萬萬想不到,一代大儒居然還有這一面,強忍住笑說道:「我還真沒想到,伏先生您原來是個大財主呢?!」

「哪的話?」伏念故意板起臉說,「想當初我在秦國宮中當教席先生,教了天明這麼些日子,秦王總不好意思只給我老頭吃飯是吧?這些錢老帶上身上我還嫌重。如今可好,拿秦王的金子來幫助大俠,秦王要是知道了,還不氣得七竅生煙,哈哈哈。」

蓋蘭被伏念一逗,也笑也出來。轉念一想,要是將來爹知道自己花了伏先生的錢,難免要被責罵,可是這時候也管不了這麼多了,蓋蘭向伏念行了一禮,感激地說:「那就麻煩先生。」

伏念道:「這等珍貴藥材,量這僻靜的鄉下也沒有,看來我還是走一趟蘄城吧。蘭兒你等著,我去去就回。」

隨著伏念幾次奔波於蘄城和小茅屋之間,蓋聶也日漸恢複。十幾天下來蓋蘭與伏念這一老一少,倒已如忘年好友一般。

這天伏念又打算到蘄城採買,蓋蘭趕緊攔住他,說道:「伏先生,別麻煩,我爹已經好啦,不用再幫他買東西了!」伏念笑道:「你別瞎操心,我是要進城去幫我自己買點大魚大肉,哈哈,當然啦,如果你幫我烹調的話,我是不介意分你們吃一點點的。」

蓋蘭不再推辭,反說道:「既是如此,伏先生路上若是看見有趣的小玩意兒,順便幫天明帶一個回來可好?」

蓋蘭轉身回屋,剛推開門,便聽得父親蓋聶說道:「伏先生又出去幫咱買東西了?」

眼見蓋聶身體終於痊癒,蓋蘭近日心情大好,一掃先前憂鬱,明知父親向來嚴肅,這時也忍不住故意開起玩笑:「是啊,伏先生誇口說他要幫你買只牛來補補身子。」

蓋聶一聽哈哈大笑,想起正在熟睡的荊天明,連忙收住聲音,回頭瞧了瞧荊天明,只見這年方十歲的孩子,一張小小的臉蛋毫無生氣,雖說這幾個月他從來沒有抱怨過,但是蓋聶知道孩子心中其實有著滿腹委屈。

「爹!娘!」一聲大喊從床上傳來,蓋蘭以為荊天明醒了,走到床邊,只見孩子滿頭大汗,緊閉雙眼,原來是在說夢話。

「爹!娘!你們為什麼不要我了?」荊天明的陣陣抽泣聲,使蓋蘭一陣心疼,她輕輕拍著他的背,又拿出手帕幫他擦汗,柔聲說道:「天明不怕,你只是做了噩夢。」

荊天明坐起身,望了望四周,渙散的雙眼瞧見蓋蘭,又看到蓋聶,這才漸漸想起如今自己身在何處。他伸手輕輕撥開蓋蘭正在為自己擦汗的手帕,說道:「蘭姑姑,別擔心,我沒事。」說完翻倒身子,背對著兩人,捲起棉被又假裝沉沉睡去。

屋子裡一陣沉默,蓋聶看向自己的女兒,發現蓋蘭也在看著自己。蓋蘭小聲說道:「我看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這幾個月來天明吃不好睡不飽,氣色越來越差,人也瘦了,您想我們是不是帶他回家的好?」

蓋聶說道:「那太危險。秦王爪牙消息靈通,此時應已得知天明和我們一道,家,恐怕已經不安全了。」

蓋蘭點點頭:「那爹有什麼打算?」

蓋聶沉吟了,說道:「為了天明的安全,我想我們還是找個地方暫時躲一躲。」

蓋蘭輕輕握住蓋聶的手,她深知父親這輩子從來沒有逃避過什麼,如今說出這暫避風頭的話來,實在是大大違背了他的個性跟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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