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易水送壯士

更深人靜,就連窗外明月也悄悄藏匿起半邊臉龐,在一片烏雲之後偷眠。此時此刻,能放心安穩沉睡的只有夜。夜裡的大殿上,燈燭已闌珊,殿上之人,卻依舊毫無睡意。清醒的心,在寂寥的夜裡更顯澄凈透徹。

「傍晚時分探子來報,秦國大將王翦已經在五日前攻下趙都邯鄲,俘虜了趙王,盡收其地。如今,秦軍已達趙燕邊境。」太子丹心情沉重地道。

荊軻與田光獲此消息,不禁相顧失色。

沒想到,事情來得如此突然。荊軻思忖良久,覺得是自己出征的時候了。一顆心是喜是憂依舊無法理清。他只知道,一切結局即將浮出水面。

田光略略思索,對太子丹分析道:「秦國這次攻打趙國盡出大軍,足以見得是蓄勢已久。如今咸陽空虛,本應乘此良機,派精銳大軍直搗咸陽,必定可以擊潰秦國。但是,燕國距離秦國路遠途遙,長途跋涉,軍未至而將士疲,糧草又恐供應不及,所以此計不可行。但,那秦軍剛剛攻陷趙國,士氣大振,又盡奪趙國珠寶糧草,給養充足,軍備整齊,若在此時大舉進犯燕國,以燕國十萬之眾倉促應戰,恐怕是艱難至極。」

太子丹蹙眉問道:「不知先生言下之意究竟為何?還請先生明言。」

田光瞥了荊軻一眼,發覺荊軻也正在看著自己,眼神中有說不出的堅定。

田光無言,荊軻不語。然而,他們都想著同一個答案,也是唯一的答案。

「刺秦的時機終於到了!」荊軻忽發此語。

太子丹一驚,田光一震,荊軻一笑。

「時勢使然,荊軻該執行任務了,只是在行動之前仍需要周詳計畫才是。」荊軻侃侃而道。

「荊卿所言極是,丹也不願見你輕易涉險,只不過如今情況危急……」太子丹不忍再道,一時沉默。

田光沉著道:「太子殿下,臣有一愚見。」

「先生請說!」太子丹忙道。

「不知太子殿下還記得那樊將軍否?」田光問。

「丹當然記得,樊將軍至今依然安身賢士館內。」

「如今秦王正懸賞千兩黃金、萬戶食邑要索樊將軍的項上人頭。只要能夠把樊將軍的首級獻給秦王,那麼必然能順利獲得秦王召見,果能如此,取他性命,便多了許多勝算!」田光分析道。

太子丹一震,還拒道:「樊將軍逃亡來到燕國,投效于丹,一直致力於操練我軍士兵,只期有朝一日可以率領大軍攻打秦國,報效我燕國。而今,為了能讓荊卿近身秦王,而不惜犧牲其性命,這等不義之事,斷不可為!萬望先生再另謀良策!」

荊軻示意田光一眼,田光又對太子丹勸道:「殿下,犧牲樊將軍一人之性命,卻可換來燕國之長存,及天下百姓之安居,孰輕孰重,還請太子三思!」

太子丹望著田光,嘆口氣問道:「難道再無他法了?荊卿,你以為如何?」說著,目光忽移向荊軻,眼中儘是殷求之意。荊軻低下頭,輕聲而堅決道:「在下駑鈍,但認為此計可行。」田光在一旁促道:「大丈夫行事應當果決。如今您若一時不忍而遲疑不決,待秦軍一舉攻破薊城,則一切晚矣!」

「罷了!暫且勿提此事!」太子丹悲痛道。

「欲見嬴政,光憑樊將軍的項上人頭還不夠,況且荊軻入秦王宮殿,身上絕無法佩帶刀劍。因此,最好找一樣即可藏兵刃、又不會讓秦王心生警戒的東西。」田光又提一議。

荊軻道:「我向來慣用長劍,照田先生的說法,長劍是無法攜帶了。那該使什麼兵器才好?」

田光微微一笑,道:「我以為匕首甚好。」

「匕首?」荊軻眼睛一亮。

「匕首?」太子丹原本神色萎靡,聽聞此言,也不禁好奇起來。

「對,匕首!只有匕首短小易藏而不會被發覺。」田光解釋道。

「但那秦宮中戒備森嚴,凡進宮晉見嬴政者,入殿之前皆需經衛士仔細搜查全身方可通行,若欲將匕首藏於身上,似乎不大可能啊!」太子丹憶起過往為質於秦國的情景。

「這倒真是個難題。」田光當下也覺得十分為難。

便在此刻,荊軻見到案上的竹簡忽靈機一閃,微微一笑,道:「我有一個法子,還請太子、田先生聽聽,是否可行?」

田光精神一振,連忙催荊軻言明。荊軻輕聲道:「在下想到的法子,可能又會讓太子十分痛心而不舍。」太子丹催道:「只要不是樊將軍的首級,殺得了嬴政,哪怕是丹的人頭,丹也願意雙手奉上。」

「太子言重了。臣要的,是督亢地圖。」荊軻一字一頓明白道出。

「督亢地圖?」

田光恍然大悟道:「妙計也!荊軻,你是否想將匕首卷藏在地圖中,趁攤開地圖,讓秦王細閱之時,拔出圖中的匕首,一刀叫他斃命?」

「先生所言極是!」荊軻臉上浮起胸懷勝算的笑意。

「丹明白了,這點犧牲換來燕國之安樂,再值得不過!」

不知不覺,外頭已經傳來了公雞啼曉之聲,荊軻與田光相偕步出宮殿,只見東方欲曉,天際慢慢浮出了一片魚肚白,曉風殘月,宛若勝利的初兆。

一轉眼,日子又溜過了幾天。

在這燃眉之際,每逝去一刻時間,就彷彿失掉一分存活的機會。

燕國上下,人人都不由暗自祈禱光陰的腳步稍作歇息,哪怕只是為生命多爭取一刻的時間也好。沒人知道,下一刻還能夠繼續存活的會是自己;更沒人清楚,一旦強秦入侵,自己究竟還能存活多久?

但有種人是例外的,他們勇於和時間搏鬥,他們不追趕時間,反倒能夠讓時間跟隨他們的腳步走。亂世英雄的可貴之處便在於此。

這天,薊城出現了難得一見的好天氣,艷陽高照,浮雲悠遊,風和日麗得讓人好生訝異。畢竟這是暮冬季節里罕見的異象,悲觀而敏感的人就稱之為暴風雨前的寧靜。

的確,賢士館內正醞釀著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血雨腥風……

田光向荊軻一頷首,起身對樊於期說道:「將軍當年為秦國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戰功,後來為了一點小事得罪那暴君嬴政,落得滅族流亡的悲慘結局,實在是令人深感不值。而今,外面四處流傳著懸賞千兩黃金、萬戶食邑求購將軍首級的消息,不知將軍……」田光有意頓住,凝視著樊於期,只見樊於期早已淚流滿面了。

樊於期哽咽道:「每當夜深憶及那不堪的過往,就叫我感到有如椎骨之痛一般難耐,往往因此而徹夜不得好眠。那殘虐的暴君全然不念我樊氏數代為秦國立下的赫赫戰功,竟能一夕變臉,滅我全族,此仇今生不共戴天!」樊於期激動萬分,對於自己過去臣服的君王,如今他真恨不得飲其血、啖其肉。

「如今,我苟延殘喘地活著,便是等待著有一天可以讓我重率大軍,攻入咸陽,手刃那暴君,為我死去的親人復仇,更為天下蒼生除害!」

田光、荊軻聽他說得聲淚俱下,一時也感慨不已。過了片刻,荊軻站起身,走到樊於期面前,沉聲道:「樊將軍,如今我等有一計得以除去嬴政,將軍願意知道嗎?」

樊於期激動地說道:「荊先生有何妙計,請快快說來!」

荊軻緊盯著樊於期,果決地說道:「我欲前去刺殺秦王,想借將軍項上人頭一用。」

樊於期「啊」了一聲,後退半步,驚詫得望著荊軻。

荊軻以為樊於期不肯,上前一步,鏗鏘有力地繼續說道:「荊軻此去,將喬裝成燕國使者,獻上將軍的首級和督亢地圖,想那嬴政見此厚禮,必然會在大殿上召見我,荊軻便可將督亢地圖獻上,只待他展開地圖之際,我即以藏在地圖中的匕首,刺向嬴政的胸膛,准叫他血濺五步,當場斃命。如此一來,燕國的憂患自解,而將軍的血海深仇也得以報了。」

樊於期臉上神情變幻莫測,沉默半晌才凜然道:「你竟想在大殿上公然刺殺秦王?」

荊軻從容道:「此乃唯一的機會。」

樊於期神色冷如寒霜,雙目如刀,死死盯著荊軻。荊軻坦然直視,神情清冷自若。

好一會兒,樊於期忽然哈哈大笑:「好計策,好漢子!只要報得大仇,區區樊於期的項上人頭,借與你又何妨!」豪音剛落,反手抽出腰中長劍,刷地在頸上一划,頓時鮮血如泉涌一般奔放,瞬間將白色長袍浸染成了凄厲的暗紅。

只見一雙怒目圓睜,閃動著無限痛楚,又隱含著無比快意。一代名將樊於期倏然倒地。

「荊軻就此別過將軍!」語畢,荊軻快劍斬下樊於期項上人頭,沒有落下一滴眼淚。英雄流血不流淚。

人或許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可有時候卻可以選擇自己的死亡方式,究竟是重於泰山還是輕若鴻毛。

荊軻知道,樊將軍的死重於泰山,他的血印深了荊軻亡命的足跡。

荊軻刺秦的決心重過樊將軍的死,那樣深沉的重量,足以改變一個天下的興亡。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