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名揚燕國

雲氤漫漫,將天地渲染成一片深白的蒼涼,掩天蔽日;崎路迢迢,彷彿延伸向無止境的縹緲,惑人心緒。

荊軻孑然一身走在蜿蜒曲折的山徑中,路漫漫、人憔悴。

路的盡頭究竟有些什麼?到底是什麼正驅趕著自己往這方向而去?荊軻突然間迷惑了起來。

他在樹旁一塊大石畔駐足了一會兒,濃稠的霧氣漫籠在他的四周,隱隱間他聽到了緩緩的水流聲。他嘆了口氣,猜想自己現在的模樣一定很狼狽吧!他突然很想看看自己此時的狼狽,一種奇異的自虐般的快感促著他循著水聲摸索前行。

一條悠緩的小河就在他身旁,他快步走到河邊,想掬一把清水洗洗滿面風塵,卻始終找不到河面。霧氣太重了,明明就聽著水流聲已在身邊,那河面卻彷彿與他捉迷藏似的,始終悠悠忽忽,飄渺不定。他瘋狂地四處奔走,覓著水聲,提縱身形,卻還是看不清河面究竟在哪個方向,甚至幾度差點在白稠的霧氣中飛撞上山石樹枒。

焦急之際,他忽然發現自己已落身水中。一股透骨的寒意從腳底升起,水深及腰,他俯身竟還看不著自己的臉……

霧太重了……他沮喪地搖了搖頭。

伸手掬了把清水,在霧氣中他將掌中的清水貼近自己的臉,近得幾乎要沾到自己的鼻尖了。然後他在水中看見了一張臉,一張目光凜冽、冷峻深沉的臉。

啊,秦王!

他慌張地潑開手中的清水,身子一軟,又落入了水中……

荊軻從夢境中倏然驚醒,發現自己滿身大汗,將榻上浸得濕了一片。

身居燕國,轉眼又過了一年。夢中,一直是這般迷亂的情境;夢醒,寂寞的心緒亦如夢中霧氣般縈繞心頭。他渴望見到麗姬,但麗姬已不在身旁,甚至不在夢中。

這些年來,荊軻沒有一時半刻敢輕忘自己的使命。

為了復仇,他日夜不忘鑽研素帛,苦練劍法。經他融合的公孫羽家傳武學與自創而成的「驚天十八劍」,已經日趨成熟,此時他的劍術已是登峰造極,在燕國,也已廣為人知。

荊軻一直在等待,等待一擊即中的反撲良機。如今,時機已經來臨,他的刺秦之舉已是一蹴可幾了。

然而,再多的自我砥礪,也抵不過因為麗姬的消失,始終在心頭忽隱忽現的落寞。

壓抑著的相思情愁、理不清的國讎家恨,他苦悶地度過了分不清的年年歲歲。這些不再與麗姬相處的日子,一開始是揪著心用一刻、一時去等待,而後便用一日、一月去計算,最後竟成了一日如數年般的苦楚與悲痛了。

不見麗姬的日子裡,飽受思慕之苦折磨無以宣洩的荊軻,習劍之餘經常索性放任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放浪形骸,他總想借酒消愁洗去那哽在喉頭難咽的苦澀。

這日,他正在薊城邊一間簡陋的小酒館裡酒酣耳熱之際,醉眼迷濛地悠悠抬起頭望向窗外遠處人煙漸稀的山林間,忽見滿林桃花遍開,影影綽綽,依稀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倚傍桃樹下。

「麗姬……」荊軻大驚高呼,倏地起身大步跨出酒店奔向林間桃樹下。

「師兄……」他隱隱瞥見麗姬淚眼婆娑,細聲響應著他的呼喚。

「麗姬!」荊軻又驚又喜,激動地飛縱身子向桃樹伸手抱去,恍惚間竟狠狠地撲了個空,猛地撞上一株巍然大樹。

滿林桃花倏忽幻移,麗姬身影恍然消失。只見一株滿身枯藤的古木,竟因自己思念過度而衍生了這般美麗幻覺。猛烈的撞擊讓半醉的荊軻清醒過來。

幻覺可以醒來,心中的苦悶卻無法醒來,荊軻不由縱聲吟唱,歌聲中摻雜著梗咽,竟如此凄涼悲愴。

那歌正是麗姬當年在他身畔枕邊柔聲輕唱的。

正當荊軻回憶過往纏綿情境、放聲忘情吟唱之際,忽然聽到遠處傳來聲聲激昂的擊築之音,高亢猶如孤雁嘶鳴一般,那一聲聲的築音扣緊了荊軻心頭的仇恨與憂傷,讓他不能自己,更加放聲合唱,一歌一築相得益彰,竟融合出一種悲壯凄愴的動人氣勢。

荊軻一邊合唱著,一邊循著樂音,漫步走回酒館。

酒館旁、樹石邊,一個身形瘦弱、布衣長袍、飄然若仙的中年隱士,盤坐大石之上揚眉擊築。那中年隱士見荊軻到來,微微抬頭,面目含笑,卻不停築,目光與荊軻相接對視片刻後,築音忽轉,三折迂迴而上,更是悲壯至極!

荊軻聞音胸濤澎湃,駐足中年隱士身旁,愈加率性縱聲歌合唱。一時築歌並起,引來行人側目,駐足圍觀者漸增,只見二人仍舊旁若無人,陶醉其中。一曲終了,良久,只見荊軻與那中年隱士一直默默相視無語,路人方才漸漸散去。荊軻正疑惑於二人竟能像離散多年的故友一般熟悉,那中年隱士已笑道「你終於來了。」荊軻更覺驚奇,納悶道:「兄台找我?」

中年隱士點頭道:「是的。那日我偶見你在街頭大醉放歌,深知必為契合我性之人,故今日特於此擊築引你而來!」荊軻豁然道:「在下荊軻,見兄台氣度凜然,不知兄台為何方高人?」那中年隱士聞言笑道:「何來高人?在下高漸離,亂世一落魄隱士耳!」

荊軻驚喜道:「荊軻久聞高兄築藝精湛,今日有幸親耳聽聞,果然不虛其名!」高漸離忽而嘆道:「我在此擊築放浪,只因這泱泱亂世無容身之處,落魄江湖,只能奏此悲涼之音!」說完又擊一曲,亢音繚繞不絕。

原來高漸離也是這亂世之中胸懷抱負、有志難伸者,他無物傍身,有的只是一築相伴,至今如此,爾後依然。

沉醉築音片刻後,荊軻忽地神色黯然,低頭道:「我為麗姬,暫留賤命,卻有何用!」言罷,荊軻忽又仰頭指天激昂道:「老天倘若有眼,還我麗姬,我要與她終生廝守,永生永世!」

高漸離嘆道:「兄台想必是飽受兒女情長之苦,只可惜老天早已無眼,不然如何讓那秦王橫行於天下?」

此言,霎時喚醒荊軻一時沉睡的復仇之心,忙道:「在下兒女情長,讓兄台見笑了。」高漸離大笑三聲,搭上荊軻的肩膀道:「有情有義,此乃真漢子所為,何來見笑!」

荊軻釋然:「知我者,高兄也!」二人隨即又擊築而歌。

片刻,荊軻與高漸離忽聞前方街頭不遠處隱隱傳來嘈雜人聲,有人罵罵咧咧朝這邊走來。帶頭的那人頭上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顯然是剛被人胡亂毆打過。後面跟著走過來的人,有些同樣也是滿身傷痕,那些身上無傷的,口中卻好像還在嘀咕些什麼,因相隔還甚遠,聽得不很清楚。荊軻、高漸離頗有些好奇上心頭,於是起身上前打聽。

只見那些人儘是自顧自地搖了搖頭,說:「打不過他的。」隨後就嘆口氣走了。兩人更加不得其解。

「真是欺人太甚!」

「這不是攔路搶劫嗎?」

「走路還要收錢,真是沒有天理了!」

荊軻越發納悶,徑自湊近人群,才聽明白他們正氣憤地議論著什麼事。趕忙趁隙拉住其中一人問道:「究竟發生何事?」那人正聊到興頭上,忽被荊軻的突兀驚了一驚,又見荊軻身佩青銅長劍,像是個習武之人,便吞吞吐吐地不肯多說。這時,高漸離走上前來,恭敬地抱拳向那人問道:「這位小哥不必多慮,我們只是想問,你們剛才說什麼『走路也要收錢』究竟何事?」

那人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高漸離和荊軻幾遍,似乎減去了心中的不安,也不再迴避,氣呼呼地抱怨道:「今天,前邊大路上有個惡霸,就守在路旁的大樹下向人收過路錢。他還說如果誰打得過他,就不收分毫,否則就得乖乖交上過路費。也有不肯交的,都被他打得渾身是傷退了回來。但那條道是進出城的必經之路,現在被他一攔,都堵了起來。這不是擺明了攔路搶劫嗎!」語罷,仍舊難掩心中的氣憤。

「難道官府就不管一管嗎?」高漸離皺起眉頭忿然說道。

「這年頭,官府就知道向百姓伸手要錢,哪裡會管這種事!」旁邊的一個中年男子也憤憤不平地插嘴道。

荊軻聽後,面色凜然,一言未發,衣襟一掠,便大步向前走去。高漸離雖然不清楚荊軻的身手,但光看他一身不凡的氣度,想必不是那等泛泛之輩。此刻見荊軻大步而去,心中估摸著他是要管這樁事了,便快步跟上前去。

行至大道口,兩人果然見到一個粗壯大漢,濃眉大眼,面目可憎,氣勢洶洶地立在大道中央,面前就擺著一個粗布大口袋,正在向一個過路人討過路錢。一個年約十八九歲的少年昂首走過,似乎不把惡霸放在眼裡。「給錢!」大漢忽然一喝,手中銅劍連鞘一指,頓時將那少年嚇得連退三步,一個踉蹌便跌坐在地。大漢得意地收回青銅劍,狂笑道:「你這小子,也不打聽打聽大爺是什麼來頭,就敢來捋虎鬚?記住,大爺是『一劍擎天』朱霸!想從這兒過?乖乖地交上過路錢來!」

「真是這樣的雜碎!」一旁的高漸離見狀嘆道,唯見身旁荊軻沒有動作,他只能強忍憤怒,靜觀其變。

少年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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