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問道劍聖

轉眼離濮陽城破已半年有餘。暮春的風吹在身上,已有一絲燠熱。臨淄郊野,清清的淄水河邊垂柳款擺、細燕輕剪。亂世偏安,人們在這美好的自然風光中方可有片刻的氣定神閑。

河邊一方半掩半露的岩石上,一個身著緋色薄衫的妙齡少女手拈野花斜坐其上,一雙欺霜賽雪的玉足在水中輕勾緩盪,玩得煞是開心。河邊映著她的絕世姿容,端的是明艷異常。

遠處的漁夫一網收起,十數尾鮮魚在網中跳躍掙扎,陽光下閃出一片耀眼的銀光。那少女突然曼聲唱起:「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鱣鮪發發。」

她的嗓音清越嘹亮,盪人心魄,那音色中自有一種說不出的嫵媚。

岸邊的行人被歌聲吸引,紛紛引頸探望,待看到少女的面容,眾人不覺都暗叫一聲:「老天,世上竟有這般美麗的女子!」更有些少年看得痴了,彷彿著了魔一般,忘記了趕路,只獃獃地愣在那裡。

那少女看見少年們瞠目流涎的傻樣,抿嘴一笑,住了歌聲。便有那輕薄男子接著唱道:「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原來是一曲野腔野調的風流曲兒,心猿意馬的少年們藉機紛紛在旁應和。

少年見他們如此放肆,倒也不惱,只是站起身來穿好鞋襪,突然一個縱身躍向河心,身子如柳絮般輕飄裊娜地落向水面。眾人驚呼還未出口,但見那少女的左足猶如蜻蜓點水,在浮萍上一沾即起,又一個縱躍便已到了對岸,隨即身影沒入蒿草叢中,蹤跡皆無。

河邊的少年們張口結舌,猶如身處夢境,少女消失許久,他們還在拚命揉搓眼睛,以為是看到了一位飄然而去的仙女。

是啊!除了仙女,人間哪有這般清麗脫俗的女子?齊國有女美如仙的消息不脛而走,不久遂傳遍了天下。

春風乍暖,暖意甚至洋溢至少女臉上。少女的步伐,如她內心一般輕快。她想到剛才眾人驚艷的那一幕,心中抑制不住地得意,暗想:回去後一定要跟師兄講講,不知道他會笑成什麼樣子呢!腦海中一浮現那個英俊雄健的身影,少女的腳步突然輕柔了下來,臉頰上掠過片片紅雲。

走出野蒿地,但見一青丘,青丘腳下的櫟樹林邊,一戶小院在望。院內小屋茅頂柴扉,屋頂的幾圃地里種滿了果蔬,一叢野花也開得正旺,院外竹籬笆上爬滿的紫色牽牛花正在風中向少女微微點頭。

少女輕移蓮步走進院中,剛要叩門,忽地眼珠轉了轉,躡手躡腳地潛行到窗前,忍住笑偷偷往裡瞧。

屋內陳設簡樸,卻收拾得異常乾淨。緊靠里牆的草席上跪坐著一個青年,身前的矮几上堆放著一塊素帛,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篆文,那青年正在聚精會神地研讀。

窗外的少女一皺眉,心中嘀咕:師兄啊師兄,你裝了滿腦子的劍譜,只怕未等你成為一代劍俠,倒要變成「一呆劍俠」了!

這麼想著,她心頭突然掠過一絲落寞之感,每回看見師兄練劍時的專註模樣,少女總感到有莫名的不安與愁緒哽在心頭。她不能阻止師兄練劍,但在她的心底卻又十分矛盾地隱隱希望師兄不要繼續鑽研劍術。然而這一切,她說不出口,因為她知道師兄練劍是為報師仇。她這一點兒女情懷和復仇大義相比,無論如何都只能埋在心底。

師兄心中有劍、有義、有仇,不知道有沒有我……少女佇立窗外怔怔地想著。

突然那青年右臂一動,手中多出一柄青銅劍,身形未動,長劍卻向右上方斜削出去,手腕輕抖,只聽「喀喀喀」三聲,聲未絕,劍已回。

只見那青年凝神細看前方,表情肅穆,片刻後輕輕嘆了口氣,神色甚是沮喪。原來在右上方的屋樑上懸掛著一根細麻繩,垂下的一端系著一根短木棍,青年方才的那三劍正砍在那木棍上。

少女心疼地看著師兄沮喪的神情,改變了主意,一個箭步推門而入,笑嘻嘻地叫道:「師兄!」

那青年看見她,神色也登時舒展開來,笑道:「麗姬,你不好好練功,又去哪裡玩了?」

這男女兩人,正是從衛國逃出後避居齊國的荊軻與麗姬。

同樣的時光流逝,卻在荊軻和麗姬兩人身上造成了不同的變化。避居齊都郊野之後,麗姬陶醉在尋常百姓的生活閑趣之中,漸漸平復了她的爺爺公孫羽之死帶給她的傷痛;然而荊軻心中復仇的決心與意志卻未曾消減,反倒與日俱增,他焦急地期望練就驚人武藝,以報師仇。

報仇,總是讓人奮不顧身,也讓荊軻忽略了身旁麗姬一日日成熟濃郁的少女情懷。

麗姬一扁嘴,回道:「我才不願像你那樣,整日只知道抱著把劍,都快變作冷冰冰的青銅了。你快跟它說話吧,趁早別理我!」

荊軻只笑不語。這個小丫頭伶牙俐齒,與她鬥嘴只能是自討苦吃,何況他剛剛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一時還不知道怎麼跟麗姬講,更不知自己能否承受她聽後的反應。

麗姬跳上草席,仔細端詳了一下那根木棍,但見上面有三道新砍的劍痕,深淺、間距幾乎無二,她高興地叫道:「師兄,你的劍法又有長進了!」

荊軻的臉上卻全無喜色,搖頭道:「苦練半年,進展微乎其微。」他指著那劍痕又道:「你看那切口處參差毛糙,且三道創痕並不連貫圓通,劍意斷續艱澀,這正是未窺得運氣之道的徵象。」

麗姬聽荊軻這麼一說,再細細觀察,也看出荊軻所言非虛,不由默然。

片刻,她柔聲道:「無論如何,劍法總已有所進步,慢慢來,一定會得大成的。師兄,我相信你。」

荊軻苦笑道:「慢慢來?等到什麼時候?等到嬴政壽終正寢嗎?師父……」他猛然反應過來,將後半句話狠狠吞進了肚中,轉過頭假裝看几上的素帛,不敢再接觸麗姬的雙眼。

急拉輕咬櫻唇,抬起蒼白而秀麗的臉龐,一雙清澈如水的明眸飽含深情地看著荊軻,輕聲道:「我不是不想報仇,我只怕因為報仇,終有一天會再也見不到你了!」

荊軻心中「砰」地一跳,似乎有一種異樣的情感在涌動——他欲言又止,可在這個時刻,他又能說些什麼?

他害怕這樣的感覺,一個兒女情長的自己是他所陌生而恐懼的。

沉默片刻,荊軻忽然驚覺,眼下實在不應該想除了習劍和報仇之外的其他事情,那些都不是此時的他所能奢望的。再不控制自己的情感,恐怕接下來的話就更難以出口。他連忙深吸一口氣,將波濤洶湧的情感壓抑下去。平靜了一會兒,他硬下心道:「麗姬,我有一事要與你商量。」

麗姬心頭一動,她直覺接下來荊軻講的事情一定會使兩人的未來發生重大的變化,至少會打破眼下這種神仙隱士般的生活。

果然,荊軻沉聲道:「我想離開齊國一段時間。」

麗姬的平靜出乎他的意料,她只問道:「你想去何處?」

荊軻道:「趙國。」

麗姬點點頭,又問道:「可是邯鄲?」

荊軻臉上露出了一絲驚奇。

「你是不是想去找蓋聶?」

荊軻嘆了口氣,說道:「原來你早就想到了。」

麗姬輕聲說道:「是啊,我以前常聽爺爺提起,說蓋聶的『百步飛劍』乃是天下第一絕技,邯鄲又離此地不遠,以你現在的劍術,除了他之外,還能向誰請教呢?」

荊軻心中暗暗嘆服,麗姬實在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孩。一種不忍又不舍的情緒油然而生,不禁沉吟片刻,方才毅然回道:「只是在去趙國之前,我要先做一件事情。」

「什麼事?」麗姬柳眉挑起,揚頭質問。

荊軻猶豫了片刻,道:「麗姬,我想帶你離開這裡,為你找一個更好的地方安身,這樣我才能放心去邯鄲學劍。」

麗姬一聽,臉色大變,卻兀自壓抑住澎湃的心緒,一字一句緩緩道:「你想把我安置在哪裡?哪裡會是更好的地方?」

麗姬一反平日的活潑,讓荊軻大感驚訝,接下來的話竟說得有些心虛:「趙國西鄰強秦,近來更是戰禍頻繁……我想,你若留在齊國,相較之下要安全許多。」

麗姬苦笑著搖頭道:「當今暴秦肆虐,天下哪有什麼安寧之地?秦國大軍窺伺中原,齊魯鄉野與趙巍之地又有何異?」

荊軻聞言默然。

「如若你不讓我隨行前往邯鄲的話,就讓我留在這裡等你吧。」麗姬啜泣道,「這裡是我們一起建立的家,你若不願讓我相伴左右,就讓我在這裡等你回來吧。」

荊軻望著麗姬秀麗堅毅的神情,半晌長嘆道:「暴秦不滅,安有樂土!暴秦不滅,安有樂土!」他胸中忽然豪氣大作,振衣而起,大聲道:「亂世之中,連一女子都保護不了,還算什麼公孫門下劍士!好,麗姬,咱們就一起去!」

齊國與趙國相去不遠,不多時日,邯鄲的城堞就已遙遙在望。

邯鄲是趙國都城,也是天下最為繁盛的城市之一,雖逢亂世,卻仍商賈雲集、市肆喧嘩,通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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