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9章 羨慕嫉妒恨

七月下旬的一個晴朗的早晨,城門洞開的無錫縣城,一個穿著破舊長衫的中年人走進城中。

戰爭讓這個半年前還富庶江南的城市變得荒涼許多,復漢軍又一次撤退到常州,無錫縣城卻也沒清軍前來佔據,這裡成為了兩邊的隔離地帶,更加劇了當地秩序的混亂,也讓更多的百姓無奈逃離了家園。

男子相貌很是斯文,年紀大約三十五六歲,面色蒼白,油膩的辮子散發著一種臭味,青色的破舊長衫也帶著斑斑污塊,外表看起來挺是落魄。只是袖口微微敞開,露出的肌膚白細,不像是生活艱難的人所能有的,鼻樑高挺,眼睛深邃有神,腳步似乎有些不方便,有些拖地。一雙棉布鞋還露著窟窿。妥妥一個落魄文人的感覺。而他就是陳子鋌。

閩浙與兩江錢糧軍需上的爭分,北京城也沒給出一個明確的說法,蘇爾德與段秀林、吳必達各打五十大板,尤其是蘇爾德,他在蘇州丟盡了臉面,已經明確去職了。可是陳子鋌這個小蝦米就遭了秧了,在段秀林挨訓斥的時候,他也被關進了大牢里。如果不是蘇爾德前些日子撂挑子惡了容保,陳子鋌現在還被關在大牢呢,容保如今放他出來是為了噁心蘇爾德的。

無錫縣城大道兩邊的臨街房屋店鋪多有毀與兵禍的,那些焦黑雜亂的殘垣斷壁配合著依舊完好的店面商鋪,讓整個縣城大道彷彿是連綿不斷的山岡,一起一伏,猶如巨浪。

他剛剛走過孔廟,就又看見一座熟悉又陌生的牌坊,作為一名蘇州府人,陳子鋌人生的前三十年里不止一次來到過無錫,眼前的這座牌坊他也看到過不止一次,這是人倫牌坊,也叫嵇山閣老牌坊,是無錫歷史上最大的一座石牌坊。牌坊的主人嵇曾筠,康熙四十五年的進士,對治理黃河有重大貢獻,雍正十一年為文華殿大學士,因此無錫人都稱他為「嵇閣老」。乾隆二年,乾隆皇帝御書了「人倫坊表」匾額,被刻在了這所大牌坊上。

這是無錫人的光輝,而現在這座高過三丈的大牌坊卻傷痕纍纍,盡透著戰火的氣息。

轉過牌坊就是嵇氏的故居,已相當破敗,裡頭更沒有一個嵇氏人在,嵇家人早早就逃去南面了。大門都已經毀了,被一群流民難民居住,一個偏院口直接扒開了一個通到街面的口子,外頭掛著一個幌子,已然成了一家茶館。

開茶館的人用磚頭將偏院與主院間的通道砌住了,儼然是自立門戶的意思,門前擺著一輛小推車,還有一個石槽和栓馬樁。幾張簸箕上攤曬的全是金黃的菊花瓣,牆角還有一堆乾芻稻桿。

陳子鋌腿腳受過刑,行走不方便,從無錫碼頭下船走到這裡,已經隱隱發疼了。他走進茶館要歇歇腳,隨便也好跟茶館的老闆小二套問一些消息。

日光和煦宜人,幾隻小鳥在牆頭上留足,喳喳的脆聲悅耳動聽。

陳子鋌在走過台階的時候停了下腳,彎下腰去細看石台階邊角上的那個圓渦,圓渦並不大,但好象是個圓球體的模子。店裡出來相迎的小兒,嘿嘿笑著說:「這位爺,這是官兵打進城的炮子砸的。」

然後他又接著說:

「稍高一點,在這大門的上面,就那個明窗的位置,那明窗就是被炮子打的窟窿。也是這屋子蓋的結實,不然還不塌了啊。」

「這是嵇家的老宅,嵇璜【嵇曾筠子】老大人現任東河河道總督(駐山東濟寧)。你們堂而皇之的佔據嵇家故園,就不怕一日嵇家人返回來,尋你們的麻煩?」

陳子鋌在桌子上坐下,點了一壺茶,兩碟點心,他已經看出這家茶館就是一家人開的。那櫃檯上的掌柜跟眼前的小二相貌很是相似。

小二又嘿嘿的一笑:「嵇家人,官宦人家,俺們當然要怕。但嵇家人回無錫的時候,俺們也早走了不是?誰也不會繼續留在這裡等著他們回來拿我們啊?」小民的狡猾是那麼的直白,陳子鋌即好笑又好樂。

「大爺是本縣人?這是要到哪啊?」

「我是蘇州人氏。家破人亡,潦倒孤苦,前來蔡家巷投親的。」

「蔡家巷?」小二顯然是知道蔡家巷的,臉上全是笑容:「那這回您是來對了。蔡家巷受了老天爺庇護,官軍攻城的時候炮子只落到那裡三兩顆,沒聽說過有死傷的。您那親戚肯定還在。」

陳子鋌臉上也露出笑,心裡似乎放下了一副千斤重擔,拱手道謝:「托您吉言。如若真能見到姨母,陳某定再來道謝。」

櫃檯上的老掌柜抬眼看了下陳子鋌,又轉而低下頭繼續算自己永遠也似算不完的賬本。

那小二則很是健談,加上這個時辰的茶館也沒別的客人,被陳子鋌拉著絮叨起了無錫本地的民情民生來,那一張嘴就像自來水,balabal,balabala……

直到一臉熱情的送走陳子鋌,返回來收拾了茶盞碟盤送到櫃檯上的時候,才狠狠的挨了老掌柜他爹的一眼剜。「不長眼的東西,也不看看人家是什麼人,吧啦吧啦,兩張嘴皮子不說話就痒痒了不是?」

「我又怎麼啦?這不沒客人么。陪著嘮嘮嗑……」

「滾。」掌柜的看著兒子恨鐵不成鋼的怒斥。那人雖然穿的落魄,可布料是沔陽青,人面相斯文,但眼睛裡很有神,口音確確實實是蘇州的口音,則腿腳上有傷,手指上也有傷。如果掌柜的眼睛不花,那手指上的傷該是夾棍夾的,只不過別人沒對他下狠手罷了,腿腳的傷顯然也是被板子打的。

這樣的人都要躲著走,也就自己小兒子這樣的憨貨,才會幾句話就蒙了頭屁顛屁顛的湊上去。要不是他看兒子話里話外並沒什麼觸忌諱的,他早就打斷了。

陳子鋌確確實實是去蔡家巷的,只是他不是去投親,而是來訪友。他訪的這位友人也不姓蔡,而是姓秦。出身無錫名門秦氏,就是老宅在小婁巷的無錫秦氏。

無錫秦氏是著名的江南望族,明清科舉世家,北宋著名詞人秦觀的後裔。明清兩朝時期出了幾十名進士,五六十名舉人和十多名翰林。

康熙四十二年南巡遊覽秦園時,秦道然奉旨隨駕進京,在皇九子允禟處教書,後來考中進士,官至禮科給事中,破格以漢人任允禟的貝子府管領。雍正即位,貶斥允禟。允禟罪名之一,就是任用漢人秦道然為管領。秦道然革職下獄,家產沒收,寄暢園也包括在內。

乾隆元年,秦道然子秦蕙田參加會試,中一甲第三名探花,上疏陳情,願以本身官職贖父之罪,秦道然才得釋放回家。後來秦蕙田累官禮部侍郎,工部、刑部尚書,兩充會試正考官,無錫秦氏發達的很。

秦蕙田是乾隆二十九年死的,到乾隆三十三年,如果沒有陳鳴的添亂,秦家人的小日子還過的如花似錦。結果復漢軍殺到江南,克南京,下蘇州,無錫雖然被複漢軍兩次放棄,但秦家的主支就跟嵇家子弟一樣早早的南逃了。還留在無錫的,只有聊聊幾個遠房偏支,充作看守祖宅,看守寄暢園用的。

陳子鋌要尋訪的友人叫秦友梓,與陳子鋌同為紫陽學院同窗,是秦家留守無錫的班底之一。陳子鋌並不為自己脫得大難就歡喜異常,吳熊光的『光輝』映襯著他的灰頭土臉,妒忌之心就宛如一條毒蛇吞噬著他的心靈。

陳子鋌是羨慕嫉妒恨啊。

並且北京正式傳詔天下:鼓勵士紳興辦團練,護衛鄉梓。

陳子鋌在蘇州已經落後吳熊光太多太多了,而且家產已經被他敗的差不多了,再在蘇州混當下去,很難東山再起。他的眼光就盯向了無錫這處夾在兩軍之間的危險之地。

「所謂富貴險中求。如今天下動蕩,八方亂起,不冒險,哪來的潑天富貴?不冒險,哪來的功名利祿?」陳子鋌對面坐著秦友梓。

他在全力誘惑著秦友梓,因為陳子鋌要在無錫舉團練,是離不開秦友梓的幫助的,否則他一個蘇州人,哪怕是舉人功名,在無錫又能有什麼號召力呢?

陳子鋌的眼睛雪亮雪亮,他舉出了自己最嫉妒的吳熊光的例子,在射殺了復漢軍蔣天放後,吳熊光老爹被蔣天放一具屍首換回來了不說,也沒人污垢他與復漢軍勾勾搭搭,更因為斃殺了復漢軍賊將,而被容保保舉為正六品通判。

秦友梓難道不羨慕嗎?

陳子鋌好歹也是舉人,即使家道破敗了,將來也能去考進士。乾隆三十四年己丑科大考,北京城可一點也沒停考的意思。而秦友梓呢?他年歲與陳子鋌相當,也是三十齣頭,也是上有父母下有妻兒,可他至今還只是一個小小秀才。在秦氏家族中也是不被看重的族人,否則留守無錫,看守老宅這麼危險的事情怎麼選中的就有他呢?

功名利祿最動人心,陳子鋌就不信秦友梓不動心。有了吳熊光這個活生生的例子在,誰他么的不動心?陳子鋌『百折不撓』,追根揭底,不也是妒忌心釋然么?

吳熊光這個小年輕就可以官居六品,我憑什麼就不能與之一樣?甚至更高?

「福建大亂,浙江廣東江西三省皆受其苦。錢糧問題就不說了,單是兵力之難,就讓朝廷捉襟見肘。否則皇帝又怎麼會下詔地方士紳興辦團練,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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