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十四回 蒸籠和枷鎖

屋子裡很熱,熱得出奇。

因為屋裡生了四盆火,火燒得很旺。

閃動的火光,將牆壁和屋頂都照成了嫣紅色。

阿飛的臉也是紅的,全身都是紅的。

他就躺在四盆火的中間,赤著上身,只穿著條短褲。

褲子已濕透。

他仰面躺在那裡,不停地流著汗,不停地喘息著。

他整個人都已虛脫。

屋角里坐著個白髮蒼蒼的清癯老人,正在悠閑地抽著旱煙。

一縷縷輕煙從他鼻子里噴出來,他的人就好像坐在霧裡。

他的確是個霧一般的人物。

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裡來,也沒有人知道他要往哪裡去。

甚至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誰!

也許他只不過是個窮愁潦倒的說書先生。

也許他就是那鬼神難測的「天機老人」!

阿飛閉著眼睛,彷彿根本沒有發現有人走進來。

但無論誰走進來,第一眼就會看到他。

孫小紅怔了怔,失聲道:「爺爺,你老人家這是在幹什麼?」

孫老先生眯著眼,噴出口煙,悠然道:「我在蒸他。」

孫小紅更奇怪了,瞪大眼睛道:「蒸他?他既不是饅頭,又不是螃蟹,為什麼要蒸他?」

阿飛現在看來的確就好像一隻被蒸熟了的螃蟹。

孫老先生笑了,道:「我蒸他,因為我要將他身子里的酒蒸出來,讓他清醒。」

他目光凝注著李尋歡,緩緩接著道:「我也想將他血里的勇氣蒸出來,讓他重新做人。」

李尋歡長揖,苦笑道:「如此說來,我倒也的確需要被蒸一蒸,只可惜我身子里的酒若完全被蒸出來,我這人只怕也就變成空的了。」

孫老先生目中閃動著笑意,道:「你身子里除了酒,難道就沒有別的?」

李尋歡嘆息了一聲道:「也許還有一肚子的不合時宜。」

孫老先生拊掌大笑,道:「說得妙,若沒有一肚子學問,怎說得出這種話來?」

他忽又頓住笑,唏噓道:「其實我倒真想把你蒸一蒸,看看你身子里除了酒和學問外,還有什麼別的?看老天究竟用些什麼東西來造成你這麼樣一個人的。」

孫小紅眨著眼,道:「然後呢?」

孫老先生道:「然後我就要將天下的人全都找來,把這些東西像填鴨似的塞到他們肚子里去。」

孫小紅道:「每個人都塞一點?」

孫老先生道:「不是一點,越多越好。」

孫小紅笑道:「這樣說來,天下的人豈非都要變得和他一樣了?」

孫老先生道:「天下的人都變得和他一樣,又有什麼不好?」

孫小紅道:「也有點不好。」

孫老先生道:「哪點不好?」

孫小紅突然垂下頭,不說話了。

這祖孫兩人也許是搭檔說書說慣了,平時說起話來,也是一搭一檔,一吹一唱,叫別人連插嘴的機會都沒有。

直到這時,李尋歡才有機會開口。

他苦笑著,道:「前輩若要令天下人都變得和我一樣,世上也許只有一種人贊成這主意。」

孫老先生道:「哪種人?」

李尋歡道:「賣酒的。」

孫老先生也笑了,道:「在我看來,世上也許只有一個人不贊成我這主意。」

孫小紅忽然道:「誰?」

這個字她脫口就說了出來,說出來後,又有點後悔。

因為她已知道她爺爺說的是誰了。

孫老先生果然在瞧著她,微笑道:「就是你。」

也不知為了什麼,孫小紅的臉忽然紅了,垂著頭道:「我……我為什麼不贊成?」

孫老先生笑道:「天下人若是都變得和他一樣,你豈非就不知道要哪個才好?」

孫小紅「嚶嚀」一聲扭轉了身子,臉已紅如爐火。

她心裡是不是也有一團火?

少女們的春火?孫老先生拊掌大笑,笑過了,就又開始抽煙。

他彷彿根本沒有注意到林仙兒這個人,也沒有瞧她一眼,但卻連自己煙斗的煙早就熄了都不知道。

屋子裡忽然沉寂了下來,只剩下松枝在火焰中燃燒的聲音。

林仙兒已走到阿飛面前。

除了阿飛外,她也沒有去瞧別人一眼。

閃動著的火光映著她的臉,她臉上一陣白,一陣紅,紅的時候看來就像是個害羞的仙子,白的時候看來就如同幽靈。

人都有兩種面目,有時美麗,有時醜陋。

只有她,無論怎麼變,都是美麗的。

她若是仙子,當然是天上最美麗的仙子;她若是幽靈,也是地獄中最美麗的鬼魂。

但阿飛卻像是已下定了決心,無論她怎麼變,都不會再瞧她一眼。

林仙兒輕輕嘆了口氣,幽幽道:「我到這裡來,只為了要對你說兩句話,聽不聽都隨便你。」

阿飛好像根本沒有在聽。

可是,他的身子為什麼卻又已僵硬?

林仙兒緩緩接著道:「那天,我知道你很傷心,可是我卻不能不那麼做,因為我不願看到你死在上官金虹手上,我只有用那種法子,上官金虹才不會殺你。」

阿飛好像還是沒有在聽。

可是,為什麼他的拳已握緊?

林仙兒道:「今天我到這裡來,既不是要求你了解,更不是要求你原諒,我自己也知道,我們的緣分已盡……」

她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才接著道:「我告訴你這些話,只為了要讓你心裡覺得好受些,因為我一直都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至於我……」

孫小紅忽然大聲道:「你已說得太多了。」

林仙兒笑了笑,笑得很凄涼,慢慢道:「不錯,我的確已說得太多了。」

她果然一個字都不再說,立刻轉身走了出去。

她走得並不快,卻沒有回頭。

阿飛還是躺在那裡,連眼睛都沒有張開過。

林仙兒眼看已要走出門。

李尋歡這才鬆了口氣。

他知道林仙兒今天只要走出這道門,阿飛以後只怕就永遠再也見不到她。

只要阿飛不再見到她,就已重生。

林仙兒自己當然也很明白今天只要走出這道門,就等於已走出了這世界。

她腳步雖然並沒有慢下來,但目光中卻已又露出了恐懼之意——屋子裡雖然亮如白晝,但門外卻是一片黑暗。

雖然也有星光,但星光她並沒有看在眼裡。

她喜歡的是令人眩目的光彩。

她喜歡讚美、阿諛、掌聲,喜歡奢侈、浪費、享受,喜歡被人愛,也喜歡被人恨……

她本就是為了這些而活著的。

若沒有這些,她就算還能活下去,也就如活在墳墓里。

黑暗已越來越近了。

林仙兒目中的恐懼已漸漸變為怨毒、仇恨。

這時她若有力量,她一定會將世上所有活著的人都殺死。

但就在這時,阿飛突然跳了起來,大聲道:

「等一等。」

「等一等!」

誰都無法相信這簡簡單單的三個字能改變多少人的一生!

就在這剎那間,林仙兒已突然完全改變。

她眼睛裡立刻就又充滿了得意、自信、驕傲,她整個人也彷彿突然變得說不出地美麗!

她幾乎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麼美麗過。

「只有驕傲和自信,才是女人最好的裝飾品。」

一個沒有信心,沒有希望的女人,就算她長得不難看,也絕不會有那種令人心動的吸引力。

這就正如在女人眼中,只要是成功的男人,就一定不會是醜陋的。

「只有事業的成功,才是男人最好的裝飾品。」

林仙兒腳步已停下,還是沒有回頭,卻輕輕嘆息了一聲。

她的嘆息聲很輕很輕,帶著種說不出的幽怨凄苦之意。

看到她目中神色的人,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她在如此得意的時候,也會發出這麼凄涼的嘆息。

李尋歡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知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一種音樂,任何一種聲音能比她這種嘆息更能打動男人的心。縱然是秋葉的凋落聲,流水的哀鳴聲,甚至連月下的寒琴,風中的夜笛,也絕沒有她這種嘆息聲凄惻動人。

他只希望阿飛能瞧他一眼,聽他說句話。

但阿飛現在眼中已又只剩下林仙兒一個人,耳里也只能聽得到她一個人的聲音。

林仙兒嘆息著道:「我的話已說完了,已不能再等了。」

阿飛道:「不能等?為什麼?」

林仙兒道:「因為我答應過別人,只說兩句話,說完了就走的。」

阿飛道:「你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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