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三回 生死之間

李尋歡在雕著木頭。

那穿紅衣服的小姑娘一直在旁邊痴痴地瞧著他,忽然問道:「你究竟在雕什麼?」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看不出?」

小姑娘道:「我看你好像是想雕一個人的像,但為什麼你每次都不完成它呢?也好讓我看看你雕的這人漂不漂亮。」

李尋歡的笑容消失了,不停地咳嗽起來。

他就因為不願被人看到他雕的是誰,所以每次都沒有將雕像完成,雖然他也可以雕另外一個人的像,但他的手卻已彷彿不聽他的話,就算他雕的不是她,雕出來的輪廓也像是她!

因為他無法不想她。

窗外的天色已漸漸暗了。

小姑娘燃起了燈,忽然笑道:「今天你直到現在還沒有喝酒?」

李尋歡道:「嗯。」

小姑娘道:「你不想喝酒?」

李尋歡淡淡笑道:「偶然清醒一天,也沒什麼不好。」

小姑娘眨著眼,笑道:「我看你還是喝些酒的好,一天不喝酒,你的手就在發抖。」

李尋歡的笑容突又消失了,慢慢地抬起手,手裡的刀鋒在燈光下散發著淡淡的青光,光芒在閃動著。

「難道我的手真在發抖?」

李尋歡的心漸漸往下沉,他就怕有這麼一天,不喝酒手就會抖,一隻顫抖著的手怎能發得出致人死命的飛刀?

他用力握著刀柄,指節都已因用力而發白。

但刀鋒上的青光仍在不停地閃動著。

李尋歡突然覺得這隻手比鉛還重,連抬都抬不起了。

他慢慢地垂下手,望著窗外的天色,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小姑娘道:「九月三十了,明天就是初一。」

李尋歡緩緩閉起眼睛,過了半晌,又張開,道:「郭先生呢?」

小姑娘道:「他說他要到鎮上去走走。」

她嫣然一笑,接著道:「你若想喝酒,為什麼一定要等他?我難道就不能陪你喝酒嗎?」

李尋歡勉強笑了笑,道:「你現在就開始喝酒,未免還太早了些。」

小姑娘笑道:「既然遲早總是要喝的,還不如早些喝的好。」

李尋歡垂首望著自己手裡的刀鋒,忽然用力刻下了一刀。

他刻得很快,本已將變成的人像,很快就完成了,那清秀的輪廓,挺直的鼻子,看來還是那麼年輕。

但人呢?人已老了。

人在憂愁中,總是老得特別快的。

李尋歡痴痴地望著這人像,目光再也捨不得移開,因為他知道從今後,已再也見不著她。

突聽一人道:「這人像好美,是誰呀?是你的情人?」

小姑娘已回來了,手裡托著個盤子,不知何時已到了他身後。

李尋歡勉強笑了笑,將人像藏入了衣袖,道:「我也不知道她是誰,也許是天上的仙女吧……」

小姑娘眨著眼,搖著頭道:「你騙我,天上的仙女都很快活,她看來卻是那麼憂傷……」

李尋歡道:「地上既然有許多快活的人,天上為什麼不能有憂傷的仙子?」

小姑娘道:「可是你卻並不快活,因為你喜歡她,卻得不到她,我猜得對不對?」

李尋歡的臉色變了,一顆心也沉了下去。

小姑娘笑道:「你用不著再瞞我,看你的臉色,我就知道猜得不錯。」

李尋歡苦笑道:「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小姑娘道:「既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你為何直到現在還忘不了她?」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黯然道:「等你活到我這樣的年紀,你就會知道你最想忘記的人,也正是你最忘不了的!……」

小姑娘慢慢地點了點頭,慢慢地咀嚼著他這兩句話中的滋味,似也有些痴了,連手裡托著的盤子都忘記放下。

過了很久,她才幽幽地嘆息了一聲,道:「別人都說你又冷酷,又無情,但你卻不是那樣的人呀。」

李尋歡道:「你看我是個怎樣的人呢?」

小姑娘道:「我看你既多愁又善感,正是個不折不扣的多情種子,你若真的喜歡上一個女人,可真是那女人的福氣。」

李尋歡笑了笑,道:「這也許是因為我還未喝酒,我喝了酒後,就會變得麻木了。」

小姑娘也笑了笑,道:「那麼我還是趕快喝些酒吧,我也想變得麻木些,也免得苦惱。」

她忽然拿起盤子上的酒壺,將半壺酒喝了下去。

越是年輕的人,酒喝得越快,因為喝酒也需要勇氣。

越有勇氣的人,醉得自然也越快。

小姑娘的臉已紅如桃花,忽然瞪著李尋歡道:「我知道你叫李尋歡,你可知道我叫什麼?」

李尋歡道:「你沒有說,我怎會知道?」

小姑娘道:「你沒有問我,我為何要說?」

她咬著嘴唇,慢慢地接著道:「你不但沒有問我的名字,也沒有問我是什麼人,怎會一個人留在這裡,別的人到哪裡去了……你什麼都不問,是不是覺得你已快死了,所以什麼事都不想知道。」

李尋歡笑了笑,道:「你醉了,女孩子喝醉了,最好趕快去睡覺。」

小姑娘道:「你不想聽,是不是?我偏要告訴你,我沒有爹,也沒有娘,所以也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五年前小姐把我買下來了,所以我就姓林,小姐喜歡叫我『鈴鈴』,所以我就叫做林鈴鈴……」

她吃吃地笑著,接著道:「林鈴鈴,你說這名字好不好?就像是個鈴,別人搖一搖,我就『林鈴鈴』地響,別人不搖,我就不能響。」

李尋歡嘆了口氣,這才知道這小姑娘也有段辛酸的往事,並不如她表面看來那麼開心。

「為什麼我總是遇不著一個真正快樂的人呢?」

鈴鈴道:「你可知道我為什麼一個人留在這裡,告訴你也沒關係,小姐叫我留在這裡,就是要我看著你,每天想法子讓你喝酒,讓你的手發抖,她說只要你的手一開始發抖,你就活不長了。」

她瞪著李尋歡,像是在等著他發脾氣。

但李尋歡卻只是淡淡地一笑,道:「十年前就已有人說我快死了,但我卻還是活到現在,你說奇怪不奇怪?」

鈴鈴瞪著眼,道:「我已告訴你,我是在害你,你為什麼不罵我?」

李尋歡道:「我為什麼要罵你,你只不過是個小鈴鐺而已。」

他長嘆著接著道:「每個人活在世上,都難免要做別人的鈴鐺,你是別人的鈴鐺,我又何嘗不是?那搖鈴的人自己身上說不定也有根繩子被別人拎在手裡。」

鈴鈴瞪著眼,瞧了他很久,突然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道:「我現在才發覺你這人真不錯,小姐為什麼偏偏想要你死呢?」

李尋歡淡淡笑道:「一心想要別人死的人,自己也遲早要死的。」

鈴鈴道:「但有些人死了,大家反而會覺得很開心,有些人死了,大家卻都難免要流淚……」

她垂下頭,幽幽地接著道:「你若死了,我說不定也會流淚的。」

李尋歡笑道:「因為我們已經是朋友了……至少我們已認識了許多天。」

鈴鈴搖頭道:「那倒不見得,我認識那位郭先生比你久得多,他若死了,我就絕不會流一滴眼淚!」

她自己笑笑了,又補充著道:「因為我若死了,他也絕不會流淚。」

李尋歡道:「你認為他的心腸很硬?」

鈴鈴撇了撇嘴,道:「他也許根本就沒有心腸。」

李尋歡道:「你若真的這麼想,你就錯了,有些人表面看來雖然很冷酷,其實卻是個有血性,夠義氣的朋友,越是不肯輕易將真情流露出來的人,他的情感往往就越真摯。」

他心中像是有很多感觸,竟未發覺郭嵩陽站在門外已很久——他的確不是個很容易動情感的人。

此刻他還是靜靜地站在門後,面上連一點表情也沒有。

陽光很早就照亮了大地。

李尋歡醒得更早,他幾乎根本就沒有睡著過。

天沒亮的時候,他已用冷水洗了澡,將鬚髮也洗乾淨了,換上了三天前他自己從鎮上買來的一套青布衣服。

他的身材既不胖,也不瘦,所以雖然買的是套很粗糙的現成衣服,但穿在他身上卻很合身。

現在,面對著窗外的陽光,他覺得精神好多了。

一個人身上若是乾乾淨淨的,精神自然會好得多的,他一定要使自己乾淨些,精神好些。

因為今天是個很特別的日子。

到了今天晚上,他說不定已不再活在這世上,但他活著時既然是乾乾淨淨的,死,也得乾乾淨淨地死!

今天這一戰,他的勝算並不大,他活著的機會實在很少,但只要還有一分希望,他就絕不放棄!

他不怕死,卻也不願死在一雙骯髒的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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