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我是一棵秋天的樹

我死了。

作為一個殺人狂,我沒資格得到什麼葬禮。被法醫屍檢解剖後,我在冰櫃里躺了一周,沒有家屬前來認領屍體,警方出錢將我送去了火葬場。在幾千度高溫的火化爐中,我那肚子上有拉鏈的蒼白身體化作灰燼,只有幾塊骨頭留了下來。不會有人給我買墓地的,這年頭死人與活人的住房都是奢侈品。我的骨灰盒在火葬場的角落裡,據說放滿三年就會被清理掉,管他是衝進馬桶還是送去肥田。

說真的,骨灰盒是很好的歸宿,小巧玲瓏冬暖夏涼,居家旅行工作學習之必備良品。至少,要比我那六樓的小公寓強多了,不會有人向我投來異樣的目光,不會為了一日三餐奔波,作為黑客侵入那些無聊的網站,更不會為了一點點邪惡的慾望,就隨便奪去他人的生命。

對不起,所有被我殺害的人們,不知道你們是在天堂還是地獄?抑或跟我一樣被關在骨灰盒裡。總之,請接受我的道歉和無限的悔恨。

其實,我明白,從第一次殺人開始,我就再也無法改變自己了。

不,應該說是我十二歲那年,從媽媽拖著我來到公安局,看到爸爸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屍體開始……雖然,媽媽哭得像個淚人,我卻冷冷地站著一動不動,半滴眼淚都沒掉下來。

當時在我的心裡,早已不再用「爸爸」來稱呼這個男人,雖然我確實為他所生。他是一個放高利貸的小混混,多年來不務正業,成天在外面打架鬥毆拈花惹草,喝醉了就回家打老婆。他經常帶一些亂七八糟的女人到家裡,當著我的面做那些骯髒的事情。我為了經常故意頂撞他,有一次將死老鼠塞進他帶來的女人的裙子里。他就用皮帶把我吊起來猛打,直到我皮開肉綻,至今身上還有他給我留下的傷疤。

他是在上門討債過程中,被發狂的女主人砍死的,同去的另外兩個高利貸也死了——說實話我真的很佩服那個女人,孤身一人砍死三個大男人。

不,應該說我絲毫沒有恨過她,即便她殺死了我的親身父親。

事實上我打心眼裡感激她,是她幫助我和媽媽脫離了苦海,從此不再遭受那個男人的虐待,再也不會被打得血流滿面,再也不用擔心鼻青臉腫地去上學。

後來,那個女人被判處了死刑,就在她行刑的那天,我悄悄給她燒過紙錢。

我與媽媽相依為命長大,直到我大學期間,媽媽因為受到過長期虐待,終被送入了精神病院。有時候我想即便被警察抓住,也可以說自己有精神病遺傳史,說不定還可免了死罪?不,抓住我就趕快槍斃吧,我不想在那種地方終老一生,簡直比無期徒刑還要痛苦。

五年前,我殺了第一個人。

我不想說殺人是什麼感覺?但在每次事後不久,我都會為此追悔莫及,陷入對自己的痛恨,並發誓再也不會去殺人了。

但我無法控制下一次。

本以為,我會繼續在這生涯中飄來盪去,直至被警察捕獲一命嗚呼,卻在不經意間遇見了他。

張夜。

當我看完「JACK的星空」QQ空間里的殺人日誌,忽然發現找到了同類——在這座兩千多萬人口的巨大城市裡,我是一個那麼孤獨的異類,沒有任何人能與我交朋友。我是多麼渴望能有一個朋友,在寂寞時與我喝酒聊天,彼此敞開心扉。如果我能早幾年找到這麼一個人,或許也不會有今天的殺人狂。

我費盡心機找到了他,確認了他的身份,日日夜夜監視,並深入到他的過去——他的媽媽是因故意殺人罪,被判處死刑而槍決的,而被他媽媽殺死的三個男人,其中之一,正是我的親生父親。

這是我和他命運中的最重要的一個交集。

許多年後,我們註定會相遇的——被同一樁殺人事件而改變人生的兩個孩子。

不過,就像我不恨殺死我父親的女人那樣,我也不恨那個女人的兒子,相反還對他施以更多的同情。

他太像我了。

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哪怕只是一個表情,一個眼神,都幾乎是我五年前的翻版。我確信他就站在殺人的門檻上,不僅因為那些幻想自己殺人的QQ空間日誌,還有他渾身上下散發著的那股氣質。我不知道他何時會跨過那道坎,也許一年後,一個月後,一周後,明天,今晚,現在?

我可憐他,我喜歡他,我迷戀他。

絕不能再讓他重蹈我的覆轍,只因為——

我已在地底,而你還看得見星空。

該怎麼救他呢?我想,必須搶在他動手前,先幹掉他最想殺死的那些人——比如對他百般謾罵侮辱的經理,曾經欺騙過他感情與金錢的骯髒女人,許多年前剝光他衣服並把他扔在女廁所門口的老同學——只要提前把他們殺了,張夜就沒有殺人對象可言了!

對不起,我殺了那三個人,最後連同與他合租的室友,我以為張夜是真是的恨他呢。

以上四位受害者的家屬,我不知在地下該如何向你們道歉?來生就讓我做牛做馬吧。

我從張夜收藏的卡夫卡的情書集里,看到過這樣一段話:「我今天看了一張維也納的地圖,有那麼一會兒我覺得難以理解:怎麼人們建起這麼大一個城市,而你卻只需要一個房間。」

是啊,我只需要一個房間。就像那個夜晚,我和張夜坐在沙發上喝酒聊天……多想時間能夠凝固下來,我們就一直在這個房間里,看塔爾科夫斯基的電影,讀《懸疑世界》雜誌,聽張雨生的歌,聊童年時的夢想。

我承認,那只是一個幻覺,真實的幻覺。

張夜,當你被全城通緝以後,我想到了一個辦法來救你,就是剛和你分手的女友林小星。

她是那種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女孩,她喜歡你,是你前輩子修來的造化。你必須好好珍惜她,而我一輩子都不會遇到這麼好的女孩了。

但我沒想到的是,她好像喜歡上我了?

咳!咳!亂入啊!

我等待了將近30個小時,林小星居然沒有趁我受傷昏迷而逃跑——當我等到花兒也謝了時,你來了。

為了像個綁架的樣子,我忍著傷口的劇痛,勒住林小星的脖子。而她的掙扎只是想喊出來,告訴你不要再往前沖了。可你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躲避通緝的過程中,想必已吃過許多苦,反而鍛煉了意志與體能。現在你已無所畏懼,哪怕面對一個兇殘的殺人狂,只為救出心愛的女子。

紫霞仙子說——我的意中人是一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踩著七色雲彩來迎娶我。

嘿嘿!林小星,你看看,他不是來了嗎?

你已對我恨到了極點,因為我殺光了你身邊的人,還讓你背負了殺人狂的罪名,又綁架了你最喜歡的女人。你重重地打了我兩拳,而我為了表示自己是個壞人,又奮力拿起板磚,砸破了你的腦袋——但願沒讓你受到更大的傷害。

林小星過來拉住了我,希望我們不要這麼打下去,而我反手也砸了她一板磚——非常非常抱歉,我在骨灰盒裡向你們懺悔。

就在我們拚死搏鬥的同時,我的傷口完全迸裂,鮮血從繃帶里湧出,再次浸透了整件襯衫。當我感覺血液要流盡時,你已拖著林小星逃了出去。

依稀聽到林小星反抗你的聲音,而你像個大男人那樣抽了她一個耳光,讓她終於清醒了下來,沒有再嚷著要回來救我的命,而是跟著你翻牆逃出了死亡荒野。

太好了,張夜,祝賀你!

嫁給他!林小星同學,不要讓我失望哦。

好吧,還剩下最後一滴血,我像電子遊戲里那個垂死的傢伙,爬到古老的蘇聯機器頂上。該死的,我再沒有任何力氣了,眼睛都無法閉上,只能攤開雙手面朝穹頂。

我看到了十字架。

血,流幹了吧?那麼我就成了一具殭屍。好吧,植物人在哪裡?

屋頂的彩色毛玻璃上,天空由暗黑轉為深藍,真想再多活幾分鐘啊——但我又想起刑場上中了好多槍還沒死,具有超級頑強生命力的傢伙,其實非常羨慕一槍斃命的同伴們。

天,怎麼還沒亮?

對了!1995年,還記得那個炎熱的暑假嗎?在靜安區工人體育場,我真的跟你一起踢過足球,可你小子都忘了,呵呵。

老廠房有個地方漏了風,冷冷地吹到我臉上,帶來一片乾枯的落葉。

真好,秋天來了。

我是一棵秋天的樹

時時仰望天等待春風吹拂

但是季節不曾為我趕路

我很有耐心不與命運追逐

我是一棵秋天的樹

安安靜靜守著小小疆土

眼前的繁華我從不羨慕

因為最美的在心不在遠處

——張雨生《我是一棵秋天的樹》(詞:許常德/曲:陳志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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