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

幾周前,我去浙江沿海做了一次短暫的旅行,經歷了一件極其離奇的事情。好奇的讀者們一直追問我去了哪裡?現在,我告訴你們——那是一個叫荒村的地方。

一切都要從我最近的一本書《幽靈客棧》講起,顧名思義,這篇恐怖小說的故事發生在一個叫幽靈客棧的地方,幽靈客棧就在荒村——浙江的一個小山村,坐落在大海和墓地之間,因為面朝一片荒涼的海岸,所以叫做荒村。事實上我從來沒去過荒村,因為這個地方純粹出於我的虛構——為了給小說提供一個獨特的環境。我想如果不是因為那次簽名售書,荒村永遠只能存在於我的想像中。

《幽靈客棧》的簽名售書是在一家位於地鐵內的書店進行的。不知什麼原因,他們把簽售的時間安排在晚上七點以後。那晚我坐在靠近書店入口處的桌子後面,簽售大約進行了兩個小時,效果還不錯。九點鐘是書店打烊的時間,地鐵大廳里的人也漸漸少了,我獨自坐在簽名桌後面,低著頭整理東西準備回家。

忽然,耳邊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我立刻抬起頭來,看到一個年輕的女孩子站在我面前——她套著一件極不合身的寬大毛衣,下擺幾乎垂到了膝蓋上,身後背著廉價的人造革皮包,一頭長長的黑髮梳著馬尾,看樣子像是個女大學生。

她低垂著眼帘,雙手捧著我的《幽靈客棧》,一言不發地把書放到了簽名桌上。當時我有些發獃,上海的冬夜寒氣逼人,書店的空調壞了,正把我凍得抖抖豁豁。她是那晚最後一個請我簽名的讀者,卻面無表情一聲不吭,彷彿是把書扔給了收銀員。我停頓了片刻,仰著頭仔細端詳著她,這是一張眉清目秀的臉,很能討人喜歡,甚至能使人產生幾分憐惜之心。我翻開書的扉頁,看著她的眼睛問:「請問你的名字?」

她愣了一下,眼皮低垂了下去,用細微的聲音回答:「小枝。」

「小枝?」很奇怪,我立刻想到了一支笛子的名字,「是大小的『小』,枝葉的『枝』嗎?」

她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我擰起眉頭,在書的扉頁上寫下「小枝惠存」,然後是落款。我把書交還到她的手中說:「謝謝你,那麼晚了還來買我的書。」

她終於睜大眼睛看著我了,似乎想說什麼話,但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口。我向她揚了揚眉毛,給她暗示讓她鎮定下來。終於,她深吸了口氣說:「我來自荒村。」

一開始我還沒明白過來,但她就這麼怔怔地看著我,直到我的臉色有些變了——荒村?我的腦海里終於掠過了自己小說中的這個地名。我奇怪的看著眼前這個叫小枝的女孩——難道她是從我的小說里跑出來的?

面對我尖銳的目光,她又把頭低了下來,嘴裡模糊不清地吐出幾個字,好像是說「對不起」。她捧起書走到收銀台前付了錢,便匆匆跑出了書店。

荒村?我的心似乎被什麼東西抓到了,立刻撒開腿衝出了書店,在進入地鐵檢票口前的一剎那,總算叫住了她。她被嚇了一下,尷尬地回過頭來:「對不起,有什麼事嗎?」

其實我比她更加尷尬,緊張地搓著手說:「我能——能請你喝杯茶嗎?」

她猶豫了片刻:「好吧,就給你十分鐘。」

三分鐘後,我帶著她來到了地鐵上面的一家茶室里。她坐在我對面,依然一句話都不說,只是低著頭呡茶。我看了看錶,她給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咳嗽了一聲說:「對不起,你說——你來自荒村?」

小枝總算抬起了頭,盯著我的眼睛,下巴微微點了點。

「荒村在哪裡?」

「在浙江省K市的西冷鎮。正如你小說里所說的那樣:荒村坐落在大海與墓地之間。」

看著她那雙黑色玉石般的眼睛,我相信她不會說謊的:「你是說荒村真的存在?」

「當然,荒村已經存在幾百年了。我在荒村出生,在荒村長大,我就是一個荒村人。」她避開了我的目光,淡淡的說,「我想你一定沒有去過西冷鎮,更沒有去過荒村。」

我忽然有些尷尬:「是的,我只是在地圖上看到了西冷鎮,至於荒村則完全出於我的虛構,我覺得這個名字很符合小說所需要的氣氛。我沒想到荒村真的存在,還會有一個荒村人來請我簽名,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其實,今晚我只是碰巧路過這裡,準備坐地鐵回學校,卻看到書店門口的廣告。幾天前我就看過你的這本書,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我進來又買了一本書請你簽名。」

「這麼說只是巧合了——我很巧合地把現實中存在的荒村寫到了小說里,而你作為一個荒村人又很巧合地在地鐵書店裡見到了我。」

小枝微微點了點頭。

我繼續問道:「你剛才說你想要坐地鐵回學校?你在上海讀大學是嗎?」

「是的,今年大二。」

忽然,我抬起手腕看了看時間說:「你給我的時間到了。」

「不好意思,我明天還要考試,要早點回學校去了。」

她匆匆站起來,還是低著頭向外走去。就在這個時候,我心裡又做出了一個重要的決定——我立刻跑上去叫住了她:「小枝,你考試結束以後,學校就放寒假了是嗎?」

「對。等到放寒假我會回家的。」

「回荒村?」

小枝好像有些害怕:「當然。」

「我也想去荒村。」

「什麼?」她顯然沒有心理準備,只是茫然地搖著頭說:「不可能……這不可能……請不要開這樣的玩笑。」

「我沒開玩笑,已經決定了。我只是想去看看在我小說中出現過的地方,那一定非常有意思——你說荒村就和小說中寫的一樣:在大海與墓地之間。既然這麼巧合,那我一定是命中注定和荒村有緣。小枝,你只要給我帶路就可以了。」

她看著我的眼睛,擰著眉頭退了一大步,我只感到她的身上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恐懼。她的呼吸急促了起來:「不,我不知道……」

我尷尬地笑了笑說:「當然,我們不過是萍水相逢,你當然可以對我說不。這樣吧,我把名片給你,如果你願意帶我去荒村的話,就給我打電話。」

說完,我自顧自的把名片塞到小枝手裡,她有些手足無措,好像是逃避獵人的小野獸一樣扭過頭去,匆匆地跑出了茶室。我緩緩跟在後面,目送她消失在上海寒夜的街頭。

她來自荒村。

兩個星期過去了,小枝一直沒有和我聯繫,我想她或許已經回荒村了吧,也許荒村本就不存在,只是她的一個玩笑而已?我差不多已忘記了這件事,連同那個叫小枝的女孩。

但在一個清晨,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我睡眼惺松地接起電話,聽到了一個細微的女聲……在恍惚了幾秒鐘後我突然睜大了眼睛——是她?

是她。在這個清晨,小枝突然給我打來了電話,還是那樣的聲調和口氣:她同意了我的要求,可以帶我去荒村,明天早上在長途汽車站碰頭。

第二天一早,我準時趕到了長途汽車站。正是春運高峰,我在人群中擠了好久才發現了小枝。我向她揮了揮手,她的表情有些驚訝,勉強點了點頭。

半小時後,我和小枝登上了一輛長途大巴,終點站是浙江省K市的西冷鎮。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上,身上裹著一件厚厚的大衣,脖子里纏著圍巾,蓋住了下巴和兩腮。大巴駛出市區,滬杭高速公路兩側的田野一片灰黃,景色漸漸單調起來,這樣沉悶的旅途還要持續七個小時。我越來越感到尷尬,小枝從上車起就沒說過一句話,似乎對我的存在視而不見。彷彿在她的身邊,有一道空氣組成的欄杆,把她牢牢地禁錮在裡面,似乎跨出去就是萬丈深淵。

大巴進入浙江段以後,我終於忍不住問道:「為什麼不說話?」

小枝總算側了側身:「你要我說什麼?」

「隨便說什麼。難道你害怕帶我去荒村?突然感到後悔了?」我直視著她的眼睛,低聲道,「如果你說後悔,我就在下一站回上海去。」

她把圍巾向下拉了拉,幽幽的說:「不,我沒後悔,只是不知道說什麼。」

「就說說荒村吧。」

「只是一個普通的小村子,一邊是大海,一邊是墓地。」

「除此以外呢?」我盯著小枝的眼睛問。但她總是在躲避我的目光,我可以察覺出某種令人恐懼的東西,正隱藏在她的眼神里,竭盡全力不讓我發現。而我的任務就是把她眼神里這些東西挖掘出來,就像一場神秘的考古活動,「你好像說過,荒村已經存在了幾百年?」

「據我爸爸說,荒村人的祖先來自中原,在宋朝靖康之變後,他們跟隨宋高宗趙構逃到了浙江。因為是遠道而來的難民,只能定居在一片荒涼的海岸上。」

「那算起來也有八百多年了。」

此時,小枝悄悄地扭過頭去,冬日的陽光透過車窗灑在她臉上,宛如鍍上了一層白色的金屬。在外面單調的景色映襯下,小枝的臉顯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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