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頭宮女

「姐姐,看樹葉全都紅了!」

燕微微仰起頭,只見上陽宮大內那鬱鬱蔥蔥的樹林,全被染上了一層紅暈,宛如她十三歲入宮那年的臉頰,還帶著幾道粉紅的淚痕。

「唉,又是一個洛陽的深秋。」

鶯也點了點頭,一陣秋風卷過宮禁深處,夾雜著天上南飛的燕行聲。她忍不住把木盆放在地上,雙手抱著自己薄衫的肩頭,在風裡瑟瑟發抖起來。

木盆里是條粉色的羅裙,半透明的蟬紗輕得幾乎沒有手感,這也是楊貴妃最喜愛的一條裙子,據說皇上常常枕著這條裙子睡覺呢。

「姐姐你冷了嗎?」

「不打緊,咱們快點去把衣服洗了吧,說不定貴妃娘娘後天還要穿呢?」

鶯說著又彎腰捧起了木盆,貴妃的羅裙里發出一陣幽幽的暗香,那是從遙遠的波斯國進貢來的安息香,她貪婪地深呼吸了幾口,彷彿又回到了娘娘暫住的南瓊殿里。

半個時辰前,鶯剛從南瓊殿里出來,一群公公守衛在殿閣前頭,她只能透過密密的珠簾,看到被後世稱為玄宗的皇上龍顏。傳說中的皇上異常年輕英俊,能在馬球場上打敗吐蕃國最強的高手,在上元節燈會上征服東西兩京所有的少女。可這一回鶯卻大大失望了,她看到在迷人的貴妃娘娘身邊,躺著一個身材臃腫的老頭子,他那花白的髮髻下是深深的皺紋,還有一雙重重的眼袋。

青色的煙霧籠罩著昏暗的內殿,香爐里點著熏人的香料,刻漏不時發出滴嗒的落水聲。皇上和貴妃娘娘似乎都睡著了,享受這午後片刻的小憩,幾個宮女屏聲靜氣伺候在殿外,將貴妃娘娘的羅裙交給了鶯。

南瓊殿是東都洛陽行宮裡最高的一座宮殿,修築在御花園後的小山上,這裡離後排的宮牆非常近,站在南瓊殿的欄杆邊,可以居高臨下眺望到宮牆外的行人。每當鶯和燕上殿侍奉娘娘時,她們便會忍不住向宮牆外多看幾眼。

不過,一想到燕正在南瓊殿的山腳下等著她,鶯便悄悄地走下高高的殿閣台階,回到了妹妹的身邊。

看到姐姐終於從南瓊殿上下來了,燕微笑著露出了明眸皓齒。她倒真是個美人胎子,瓜子臉上鑲嵌著一雙寶石般的眼睛,若是在長安或洛陽的市井裡,不知有多少公子哥要為她打破頭。只可惜穿著一身素色的宮女衣裳,寬鬆肥大的裙子和下擺,絲毫顯不出她十八歲的阿娜身姿。

每當鶯看到妹妹微笑的樣子,便忍不住想要揉揉她的頭髮,但因為手裡捧著貴妃娘娘的羅裙,只能輕聲地笑了一下說:「妹妹,你越來越漂亮了。」

燕笑得更燦爛了,甚至露出了腮邊的兩隻小酒窩:「不,姐姐才漂亮呢。」

「別取消姐姐了,姐姐知道自己姿色平平,哪及得上燕呢。」

妹妹卻輕輕地嘆了口氣:「唉,宮裡的燕子就算再漂亮,哪及得上宮外的燕子呢?」

兩人同時抬起了頭,沒有見到宮裡或宮外的燕子,只有高高的天際掠過一行雁陣。

她們不再說話了,燕的手裡也捧著一個木盆,裝著貴妃娘娘昨天換下來的幾件衣服,和姐姐一塊兒向御溝行去。

鶯又回頭望了南瓊殿一眼,只見那高高的殿閣矗立在御花園的小山之上,金色的飛檐在秋日下發出耀眼的反光。

這幕景象使她記起了十多年前,當她還是個梳著辮子的小女孩,隨父母走過上陽宮外幽靜的山道,秋日的艷陽照射在一家人身上。五歲的她坐在父親的脖子上,吃力地抬著脖子,仰望那宮牆內那高高的殿閣,彷彿有無數仙女住在那頂上等待著她去。那時的她是如此嚮往宮牆裡的世界,就算看一眼之後就死去也是值得的。

「洛陽女兒對門居,纔可容顏十五餘。」與妹妹一塊兒進宮的那年,鶯才十五歲。父親經營的胭脂水粉店破產了,債主們氣勢洶洶逼上門來,父親便一個人上吊了,病弱的母親沒過幾個月也咳嗽而死。鶯和妹妹無依無靠,正好掖庭宮在洛陽尋找宮女,就把姐妹倆弄進了上陽宮。

也許還沒從失去父母的痛苦中走出來,剛進宮的時候燕流了很多眼淚。倒是鶯對宮廷里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耳邊總是響起關於武則天的種種傳說,自己終於進入了小時候眺望的世界了。

然而,鶯很快就失望了,她並沒有見到想像中會經常見到的人——那就是當今的天子。這裡是東都洛陽的上陽宮,大唐皇帝平時住在西京長安的大明宮,只有在偶爾秋高氣爽之時,才會到洛陽的行宮裡小住幾日。不過,就算皇上來到了上陽宮,鶯也極少有機會能見到,因為宮裡的太監和宮女實在太多了,能夠親手服侍皇上和娘娘的也是鳳毛麟角。更何況鶯和燕姐妹倆一進宮,就被指派乾洗衣服的差使,成了名副其實的「上陽浣衣女」。

歲月就像洛陽城裡的牡丹,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滿城的艷麗只能保留那幾日,其餘的光陰就只能靜靜等待,至今已整整五個年頭了。上陽宮再廣闊再神奇,終究不過這方圓幾里地,每個夜晚鶯只能摟著妹妹的肩膀,望著屋檐邊的月亮或圓或缺。而她倆也漸漸從小女孩,變成了美麗可人的少女,可惜終日面對她們的除了宮女外,就只有那些老老少少的太監們了。

想著想著,她們已走到了御溝邊,這是一條源自洛陽城外的邙山,又斜穿過上陽宮的小溪。每天下午,姐妹倆都會到這條清澈見底的御溝邊洗衣服,御溝對面是一片茂密的梧桐樹林,再往外就是上陽宮高高的宮牆了。

鶯聞著那還殘留著貴妃娘娘體香的羅裙,有些不忍心地把它浸到御溝中,清澈的流水漂過輕紗,也把那香味也到了流水中。

忽然,一片紅色的梧桐樹葉掉下來,輕輕地漂到御溝的流水中。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

這是風流天子唐玄宗李隆基治下開元年間的盛世,在經歷了多年的離亂之後,杜甫仍然能如數家珍般地回味那往日時光。

子美在天寶年間客居長安時,想必也隨玄宗行在到過東都洛陽。那真是個如夢似幻的年代,那時地球上除了長安以外,洛陽是首屈一指的大都市,周長約合二十八公里,設八個城門。這是女皇帝武則天的神都,即便到了她的孫子玄宗時代,依然能感受到那個權力女人留下來的宏偉遺風。

洛陽城內由棋盤狀垂直交叉的道路,劃分成許多方形里坊。在洛水以北有二十八坊一市,洛水以南有八十一坊二市,總計一百零九坊三市。北通皇城正門的定鼎門大街寬一百二十一米,是全城最寬的街道。在這巨大的城市裡生活著數十萬生靈,三教九流無一不全,更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商人匯聚,「長安中少年有胡心」,洛陽又何嘗不是如此?

就在這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花花世界中,一個二十齣頭的少年優遊而過,他束著青色的頭巾,一襲白衣如流水漂過他的身體,每當他這副打扮穿過街巷,便會有許多少女害羞地躲在門後偷看他。

他的名字叫微之。

至於他姓什麼,史官對我說要保密。

我只知道在天寶十四年的一個深秋的下午,微之去了郊外的洛水邊散步,他期望自己會如曹子建那樣邂逅美麗的洛神,然後留下一首賦文傳之千古,或者帶著洛水女神回凡塵享受幾日快樂。

可惜,洛水還是洛水,女神卻只在子建的文字里。

微之仰頭看看秋天的雲,它們變幻著身姿向南飄蕩,他想自己也許該去南方走走了。於是,他往洛陽城裡的方向走去,不知不覺間步入一條幽靜的小道,一邊是蔓草叢生的野地,另一邊卻是道高高的紅色宮牆。

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正從上陽宮外走過,聽說這幾日皇上和貴妃娘娘正在洛陽,想必是在這道宮牆之內吧。

這時雲朵遮住了太陽,秋風從北邊呼嘯而過,捲起一地枯黃的落葉,微之手搭涼蓬擋著風,仰頭看著高高的宮牆之上,似乎隱隱可見幾座亭台樓閣。

本朝的風流天子就在那上面嗎?

微之默默地問自己,然後又苦笑了一下,他可不想如大名鼎鼎的李太白那樣去伺候貴妃娘娘呢。

他繼續向前走去,一身白衣在秋風裡呼呼作響,幾縷烏黑的髮絲從耳邊垂下,宛如野地里獨行的劍俠,這正是東都城裡許多少女夢中的景象。

忽然,微之被一條清澈的小溪擋住了去路,那溪水是從宮牆的一個暗洞里流出來的,蜿蜒曲折地流向不遠處的洛水。

他知道這就是上陽宮裡的御溝,不禁使他停在水邊駐足了片刻,流水中漸漸浮現出了自己的倒影,這是一張多麼美的少年臉龐啊。

忽然,這水中的倒影被一片葉子打碎了。

這是一片紅色的梧桐樹葉,從宮牆裡旋轉著流了出來,就像在水中跳著公孫大娘的舞蹈,紅色的衣裙翩然而動,迷倒了無數詩人騷客。

但更重要的是,微之注意到葉子上似乎還有字。他急忙蹲下身子,從御溝里撿起這片紅葉。

好漂亮的紅葉。

微之情不自禁地讚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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