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戰役

十二歲的傑,穿過那片濕霧瀰漫的叢林,撥開密密麻麻的樹葉,終於找到了那條河流。

河流的上方几乎見不到天空,灼烈的熱帶陽光經過叢林的過濾,稀稀疏疏地灑到臉上。傑光著腳趟到了碧綠碧綠的河水裡,腳踝彷彿被一隻冰涼的手抓住了。據說,這條蜿蜒於叢林深處的河流,起源於千里之外的一座巨大山巒,在山頂上積滿了晶瑩的白色物質,柔軟而冰涼,就像這條河的深處——傑緩緩游進了河心。

辨清了河水流動的方向,少年向上游而去。兩岸依然是永無止盡的叢林,各種植物扭曲著枝幹伸展到河水裡,也許有鱷魚隱藏在河底。

這是他很小時候的夢想了。那時老人們總是不停地回憶遙遠的故鄉,回憶這條河源頭的大地。

傑游啊游啊,河面越來越窄,頭頂的天空一絲都看不到了,彷彿進入了暗綠色的隧道之中。忽然,男孩依稀聽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同時,他看到了躺在河邊的一具骷髏——

小腿開始抽筋了。

一眨眼,河水就淹沒了他的頭頂。他睜大著眼睛,只看到渾濁的綠色,河底長滿了黑色的水草,就像媽媽的長頭髮。

突然,有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胳膊,那隻手粗壯而有力,立刻就把他從水底拉了上來。傑浮出了水面,終於喘出了幾口氣,在昏暗的樹影下,他看到了強的臉。

強拉著他游到了岸上,兩個人重重地倒下,忽然都笑了起來。

我快淹死了,是嗎?

放心吧,你一定會死在我後面的。

強依然大聲地笑著,他只比傑大一歲,卻比傑粗壯了許多。

當兩個少年穿越茂密的熱帶雨林回家時,忽然聞到了某種特殊的氣味,像是什麼東西煮熟了,味道很香。他們貪婪地吸著鼻子回到村口,才發現那是衝天的大火,火舌舔噬著他們各自的家,女人們凄慘的尖叫聲四處響起。

他們聽到震耳欲聾的響聲從天而降,一架直升機正在村子的上空盤旋,機槍的子彈像是玩具似地從天上傾瀉而下。

傑忽然明白了,剛才他們聞到的是人肉燒熟了的氣味。

邊村的周圍是一片莽莽的熱帶叢林,山谷中開滿了某種美麗的鮮花。

墓地就在村外的山坡上,劫後餘生的人們穿著麻布衣服,頭上和腰上纏著白色,抬著幾十具棺材魚貫而行。他們嚴格地按照祖先古老的儀式,埋葬死於武裝直升機下的親人們。

這種儀式數千年來沒有改變過,就像幾十年來始終瀰漫於邊村的那股氣味。傑和強都穿著斜襟的白色麻布,手拉著手走在隊伍的最前排。當大人們開始挖掘墓穴時,傑猛地吸了吸鼻子,又聞到了那股濃烈的氣味——他是聞著這氣味出生的。

十二歲的傑明白了,這奇怪的氣味來自墳墓,它們是幽靈。

在棺材下葬的那一刻,大人們按照古老的儀式痛哭了起來。傑閉上了眼睛,獨自感受那股氣味或者幽靈。

他貪婪地深吸了一口氣,幽靈滲入了全身每一根血管——

許多年前的一個夜晚,在經歷了世界歷史上規模最大的內戰之後,成千上萬的戰爭失敗者們,向南方的深山密林落荒而逃。他們跨過了那條只在地圖上畫出的線,永遠地選擇了流放。

這裡不是桃花源,這裡是金三角。

邊村所有的墓碑都坐南朝北。

魂兮歸來……

忽然,傑的耳邊彷彿聽到了什麼?那聲音尖利無比,如一條隱秘的絲帶,從某個遙遠的地方飄了過來。傑幽幽地轉過了頭去,眼前除了墳墓以外一片模糊。

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墓地的,他只記得自己彷彿被一根繩子牽著,在穿過一片灌木叢後,翻上了一座陡峭的山坡。站在高高的山脊上,他俯視著腳下寬闊的山谷,一大片奼紫嫣紅的烈火,瞬間灼疼了他的眼睛。

天哪,整個山谷里開遍了紅色的花叢,那是一片廣闊的海洋,在春風的撩動下如波浪般起伏著。這景象彷彿是夢中才有的畫,驚艷絕倫,攝人心魄,搔首弄姿地誘惑著十二歲的少年。

他的魂完全被勾住了,睜大著眼睛,衝下了高高的山脊,少年的身體如一葉扁舟,駛入了「花海」的波峰浪尖,他的全身被美麗的花瓣包裹著,然後緩緩地沉入紅色的海底。

傑,你在哪裡?

是強在呼喚他。傑掙扎著從花海中露出頭來,向強揮了揮手。

強衝到他的跟前,為他抹去了臉上的花瓣印子,然後勾著傑的肩膀說,回去吧,他們在等你。

傑傻笑了一下,他看著四周隨風起伏的「花海」問道:你覺得這些花很好看嗎?

不,我討厭這些花,總有一天我會把這些花全都燒掉。

說完,強隨手抓起一束花,立刻就把它捏碎了,紅色的花瓣像鮮血一樣粘在他身上,傑感到有些害怕了。他們互相搭著肩膀,向邊村的方向走去。

忽然,傑怔怔地問強,我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從你剛出生那天起。

嗯,可為什麼我們不是親兄弟呢?

那你得問我爺爺去。

強,你說如果我死了,你會怎麼辦?

你不會死的,起碼不會死在我前面。

那如果你死了,我該怎麼辦?

強沉默了一會兒,又折斷了一根花莖說——

如果我死了,你就帶我回家。

當傑和強離開山谷以後,風又吹了起來,漫山遍野的罌粟花,像睡美人般搖擺了起來。

傑二十歲了。

一個烈日當空的旱季,他又一次鑽進了莽莽的叢林,全身浸泡在綠蔭深處的河水中。天氣熱得就連鱷魚都睡著了,空氣中瀰漫著動物屍體腐爛的氣味,與河水深處的水草糾纏在一起。傑喜歡這條隱秘的河流,每當他全身赤裸著,潛入清涼的河底時,就會產生一股莫名的興奮。女人長發般的水草,溫柔地撫摸著他的皮膚。許多人就這樣被水草纏住,成為了河底的一具骷髏。在那個正午,他感到潛伏在河水中的自己正變成一條鱷魚,全身長出堅硬的鱗甲,嘴巴里生滿了雪白的利齒,臀後拖出了一條巨大的尾巴。當他覺得自己就要變成那個東西時,一個柔軟的身體忽然進入了河裡。在渾濁的綠色河水中,傑只見到兩條有著優美曲線的大腿。他順勢抓住了那雙腿,手感冰涼而光滑,竟真的像一條大魚的鱗片。他抓著那個身體浮出了水面,一縷髮絲打到了他的臉上。傑抹去了眼睛上的水珠,終於看清了她誘人的臉。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菲。

菲眨著一雙驚慌失措的漂亮眼睛,一身略顯黝黑的皮膚被河水包裹著,使她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反光。傑就像見到了傳說中美麗的水妖似的,整個人都凝固住了,只有目光肆無忌憚地在她身上遊走著。她立刻捂住了自己的胸脯,扭動著魚一般的身體游向河對岸。傑緊緊地跟在後面,有些口吃地問,你……你……誰?

她並不回答,徑直上了岸,抓起衣服包裹住自己的身體,幽靈似地消失在了叢林中。

傑把身體靠到岸邊,大口地喘著粗氣,總覺得腦子裡有些暈眩,似乎那女孩發亮的身體仍在眼前晃動著。

他在日落時分回到了村裡,飛快地跑向強和他爺爺的老屋。在那棟搖搖欲墜的吊腳樓前,他看到了一條微型的黑色瀑布——那個水妖般的女孩正在樓前梳著頭髮。

忽然,那女孩抬起了頭,長發像水草般抖動了起來,她又看到了傑的眼睛。他直接從欄杆邊爬了上去,抓住了她的手問,你不是河裡的妖怪吧?

不知道她是恐懼還是害羞,低著頭一句話都不說。

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會在這裡。

她叫菲。

強的聲音打斷了傑的提問,然後把一隻粗壯有力的手放在傑的肩膀上。傑突然跳了起來,然後躲到了另一邊,他從來沒有這樣緊張過。強又一次微笑著摟住了他,告訴他這女孩是強的爺爺接來的,要在強的家裡暫住幾個月。

傑只哦了一聲,然後就低著頭跳下了吊腳樓,鑽進了村邊的樹叢里。

不知道過了多久,月光在蓮花般的雲朵間忽隱忽現,整個邊村的人們都睡著了。忽然,一陣木吉它的聲音響了起來,悠悠揚揚地傳入了吊腳樓中。菲緩緩地爬起來,把頭倚到了竹窗邊上。她看到在外面的月光下,站著傑孤獨的人影。他的手裡捧著木吉它,邊彈邊唱著一首歌——

風輕輕地吹了起來/木棉花瓣悠悠地飄了下來/第一片花瓣飄進她的髮絲/就像一把發黃的梳子/幽幽地掠過她的夢裡/第二片花瓣飄進她的眼裡/彷彿一顆墜落的果子/暗暗地激起一池漣漪/第三片花瓣飄進她的唇里/如同一根細長的手指/輕輕地撥起吉它的鉉絲/第四片花瓣飄進她的心裡/如同一雙朦朧的眼睛/悄悄地窺見她的日記/轉眼間無數片木棉花瓣/灑滿了女孩的一生一世/就像紅衣裳的新娘/獨自等到漫漫長夜已盡/一個女孩坐在樹下等一個人/一棵樹看著女孩等了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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