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遁

開頭這些話是給我在網上的朋友們的:幾個月前你們可能會收到從我的電子郵箱發出的郵件,郵件主題大多是我的小說的名字,如果你打開了那封郵件,會發現正文是一段英文,附件通常有兩個,一個是我的那篇小說,另一個是空的。如果你把兩個附件全都打開了,那麼我只能說非常地對不起——你中病毒了。

事實上我也是受害者,我先收到了類似的郵件,因為是朋友發來的,所以並沒防備就打開了附件,結果不知不覺地中了病毒。然後每次上線,我的郵箱就會自動向外發出大量病毒郵件,通常是以我電腦硬碟里儲存的小說為主題,而我則對此無能為力。最後因為殺毒不力,造成了電腦的徹底癱瘓,結果只能重新安裝了WINDOWS,我硬碟里儲存的資料和小說也就全部失去了,總之是損失慘重,不堪回首哉。

幾個月後,我才從這次打擊中慢慢地恢複過來,又象往常一樣在各文學論壇里「流竄」。我曾經常去一個以美國電影《雲中漫步》命名的BBS,總覺得那裡有些象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維也納的小文藝沙龍,充滿了各種奇異的話語和文本。還有就是瀰漫於那論壇里的一股淡淡的憂鬱之氣,其實我並不喜歡那種氣氛,讓人昏昏欲睡,綿軟無力,不過倒是與「雲中漫步」之名十分地貼切。這裡我還是有一些朋友的,比如A君,專門模仿艾倫坡的小說,他自稱把自己關在一間不見日光的屋子裡對著電腦沒日沒夜的寫驚悚駭人的故事。又比如J君,好象是精神病醫生,總是把他的病人寫的小說貼出來,希望能夠有出版界的朋友看到以後能夠為之出版成書,看了那些精神病人的小說後,向來把想像力引以為長的我也要自嘆弗如了。還有X君、W君、Y君等等,在「雲中漫步」里,他們就象黑夜中的小動物那樣忙碌著,從眼睛裡放射著那麼一些細微的光芒,儘管這光芒在我看來有如流星般美麗,也如流星般短暫。

當我時隔幾月又回到「雲中漫步」的時候,發現這裡改變了許多,背景的顏色更深了,人氣也似乎少了一些,更重要的是,過去那些朋友們的ID都不見了,全是些陌生的面孔。我注意到了其中有一個不被人注意的貼子,主題為「隱遁」,發貼ID為馬達。隱遁?馬達?我似乎對這兩個詞有所印象,於是,我打開了那個貼子。那是一篇題為《隱遁》的小說,小說的第一句話是這樣寫的——「馬達想要找到一個能把自己藏起來的地方。」

這句話對我來說是多麼的熟悉,似曾相識,現在就通過電腦屏幕出現在我的眼前,並泛出某種幽暗的光,似乎是在給我以暗示。我繼續看了下去——

馬達走過一條陰暗的小巷,他豎著領子,低著頭蜷縮著脖子,但他的眼睛一直對著前方,時而在躲避著迎面而來的那些目光。許多天以來,馬達一直覺得有人在跟著他,現在,那個人就躲藏在他身後的某個角落注視著他。馬達認為自己必須躲避那個人的跟蹤,於是,他從這條街竄到那條路,又鑽進許多條小巷漫遊著,最後在擁擠的步行商業街的人流中不停地穿梭,看上去就象是一張撲克牌匯入了洗牌的過程中,再也無法被分辨出來了。

但是,馬達還是無法確認他是否甩掉了跟蹤,他十分謹慎地走到另一條街上,坐上了一輛公共汽車。公共汽車裡很擁擠,在靠近前門的地方卻有一個座位空著,似乎這個空位就是專為了馬達而準備的。馬達雖然覺得有些古怪,但他還是準備坐下,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看到了那空位旁邊坐著的那個女子。那女子看起來還很年輕,披著烏黑的長頭髮,但很散亂。她看起來還算是比較漂亮的那種,膚色雖然很白,但更象是那種面無血色的蒼白。馬達注意到她的眼睛很黑,很大,而且亮著一種特殊的目光,那目光正直勾勾地盯著他。對視著她的眼睛,馬達忽然有些膽怯了,他象是被什麼擊中了似的,他甚至懷疑對方的目光里隱藏著傷人的匕首。但馬達還是說不清女子的眼神里包含著什麼,是善意還是惡意?是邀請還是拒絕?或者是絕望中的求助?因為就在此刻,馬達於最初的恍惚之後終於看清了那女子的身上有著一灘灘殷紅的印跡。那又是什麼?在她那一身雪白的衣服上,那些紅色的污跡就象是冬日裡綻放於雪野的梅花那樣如此醒目。馬達還看到女子正向他攤開雙手,似乎是在展示什麼,也象是在企求什麼,她的手上,也全都是那紅色的污跡,甚至在她那蒼白的臉上,也沾染著幾點腥紅。馬達的背脊忽然有些涼,他立刻聯想到了一幅鮮血淋漓的場面,怪不得周圍那麼多人站著,沒有一個敢坐在那女子身邊的空座位上。馬達猶豫了片刻,最後他退縮了,他轉過臉去,立刻向車廂的後部擠去。在擁擠的人堆里,馬達只能看著窗外迅速移動的街景,和一個斷裂了的扶手。後來他試圖向車廂前面張望,但人太多,什麼都看不到。不知過了幾站路,當車廂里人少了一些的時候,馬達決定下車,他臨下車前又向前看了看,他發現那個女子已經不見了。

下了車以後,馬達確信沒有人再能跟蹤他了,他的腦子裡卻全都是那個滿身是血的女子(假定那些紅色的污跡真是血)。不過馬達更希望那紅色是些別的什麼東西,比如顏料,假設她是一個畫家,這就很好解釋了,這種人總是有些神經兮兮的,身上常常擦滿各種顏料留下的污跡,或者乾脆就是一個惡作劇式的行為藝術。可是,當馬達又象起那女子直盯著他的那雙大大的眼睛時,他就推翻了剛才全部的幻想,他總是聯想到血,忽然,他產生了暈血的感覺。馬達不願意看到自己暈倒在街頭,他有些踉蹌地離開了這裡。

在踱過了幾條街以後,他鑽進了一家網吧,在那裡上網,到一個文學論壇里閱讀一篇正在連載的小說。他已經連續兩個晚上都待在網上了,只為了讀完那篇似乎無窮無盡的連載。可是,他不知道什麼那篇小說才能連載到結尾,於是就這麼耗費了一個又一個夜晚。不知不覺中,在度過了一個夜晚之後,馬達神情倦怠地又走到了街上。故事的敘述者曾說過,其實馬達的目的只是要找到一個能把自己藏起來的地方。所以,擺脫跟蹤者(不管是臆想中的,還是事實存在著的),閱讀網上的連載小說,都是為了這同一個目的。

不知走了多遠,馬達又來到那個公共汽車站,一輛公共汽車進站了,他好象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幾乎是無意識地跳了上去,投了幣之後,他用眼睛在車廂里搜索了一圈。這回車廂里空了許多,甚至還有好幾個空位子,但是,沒有發現他所希望看到的那個人。馬達忽然明白了自己上車的目的,他希望能再次看到那個混身是血的女子,更確切地說,他渴望面對那雙眼睛,代表絕望或是誘惑的眼睛。忽然馬達注意到了車廂里有一個斷裂了的把手,於是他確定這就是昨天他所乘坐過的車,而昨天那個似乎是刻意空著留給他的位子現在依然空著,彷彿那股特別的氣息是揮之不去的,以至於讓所有的人望而卻步,就象位子底下埋著一個隨時可能爆炸的地雷。可馬達反而對昨天產生了後悔,他想:要是當時自己坐上去了呢?於是他真的坐到了那個座位上,而身邊那個女子坐過的座位,依然空著。公共汽車晃晃悠悠地拐了好幾個彎,馬達看著車窗外的景象,這座城市就如同是用水泥鋼筋鑄成莽莽叢林,各種鋼鐵野獸在呼嘯著奔跑著,發出無數野性的聲音。坐在這個幾乎是給預定好了的座位上,馬達忽然覺得自己映在車玻璃上的臉有了些隱隱地變化。

然後,他輕聲地對自己說——如果真的在她旁邊坐下會怎麼樣?

小說就到此為止了,但我知道,這篇小說並沒有完成,因為這篇小說的作者,就是我。

在貼子的結尾,有著作者的落款,也正是我的名字。我終於想起來了,我確實寫過這篇小說,在整整一年以前,當我寫到這一句話——「如果真的在她旁邊坐下會怎麼樣?」的時候,我實在寫不下去,因為我的想像力還沒有發達到能夠憑空想像出後面將要發生的事情。在擠牙膏般地苦思冥想了幾夜之後,我決定放棄,讓這篇未完成的小說繼續沉睡在我的電腦硬碟里,直到我的電腦遭到病毒攻擊,全部硬碟內容丟失,我想到了一個不恰當的比喻:毀屍滅跡。事實上,我還有許多篇這樣半途而廢的小說草稿,象被一截為二的身體一樣冷藏在硬碟里,而我幾乎從來不去看它們一眼。我現在難以理解的是,這樣一篇被我深鎖著,而且已經被徹底毀滅了的未完成的小說片斷如何又跑到「雲中漫步」里來了呢?我又看了看發貼人的ID:馬達。就是這篇小說的主人公的名字。

我更不理解了,不會這麼巧吧,於是我就在這貼子後面跟了一貼——

「馬達,我是這篇未完成的小說的作者,請告訴我,你是如何看到上面那段文字的,謝謝。」

發完這則跟貼以後,我離開了「雲中漫步」,來到我做版主的那個科幻論壇里與朋友們交流,就這樣大約過了一個小時以後,已經很晚了,而我是沒有熬夜的習慣的,就決定下線了。下線前,我又去了「雲中漫步」一次,又打開了那則以「隱遁」為主題的貼子,我發現在我的跟貼後面又跟了一則貼子,時間就在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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