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河

現在是午後,我能感到自己的額頭和髮際上所流淌著的陽光的溫度,這些陽光悄悄地闖進我的房間,進入我的體內。我輕輕呼出了一口氣,終於睜開了眼睛,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正躺在床上,一絲陽光正撞開我的眼瞼,在我的瞳孔里閃爍著。

我在哪兒?

我看著高高的天花板和藍白色的牆壁,在我的牆壁的一面有一個陽台,陽光就透過陽台內側的玻璃窗灑了進來。陽光帶來了一股慵懶的氣氛,這氣氛纏繞著我,讓人昏昏欲睡。我終於站了起來,在這間我看來有些陌生的房間里來回地踱著步,一面落地鏡子里,我能看到一張自嘲的臉。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走來走去,我忽然有些恍惚,直到我發現了寫字檯上的那張紙條。

是的,就是那張紙條,陽光灑在寫字檯上,紙條上就有了些反光。這反光略微有些刺眼,我伏下身體靠近了寫字檯,這是一張特製的信紙,看上去像朵雲軒的紙箋,然而終究又不是,我輕輕地拿起那張紙,還是在陽光底下,光滑如絲的紙面反射著陽光,漸漸靠近了我的眼睛。一片白色的反光之下,一切都模模糊糊的,我的眼睛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慢慢地適應過來,逐漸看清了紙片上寫的那些字——

「我的C:

昨天下午收到你的信,實在對不起,一開始我有些莫名其妙。我原本是不想理會這種信的,但我似乎對你有些隱隱約約的印象。昨天晚上我很無聊,幾乎一夜無可事事,當我臨著窗眺望著明媚月光的時候,我才突然想起了你的樣子。對,那就是你,每天清晨緩緩地從我樓下走過,有時候偶爾與我打個照面,但你卻一句話也不說。你也許不信,我還記得你憂鬱的眼睛,不過,但願我沒有記錯你的名字。

我的C,說來你也許不信,剛才我閑來無聊,莫名其妙地找出一張上海的地圖看了看,此刻我覺得難以理解:為什麼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匯聚在這裡,建造起這麼大的一座城市,而我卻只需要一個房間。不,不要到我的家裡來找我,你知道,在這座城市的中心還有一條河流穿過,在這條河上有許多座橋。我喜歡橋,我相信你也喜歡,那麼,今天下午六點,我在你每天早上都要走過的那座橋上等你。

你的Z於XXXX年12月16日晨」

很明顯,這是一封女人寫給我的信。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字跡,似乎和我想像的差不多。我拿著這張紙,還能嗅出從紙張上傳出的淡淡的香味,也許她的房間或者是她的身上用了某種特殊的熏香。我的鼻子有些貪婪地猛吸了一口氣,那味道立刻充滿了我的胸腔。這張紙箋是從哪兒來的?剛剛莫名其妙地睡著了的我有些糊塗,我想了好一會兒,才隱約地記起今天上午好象有一個小孩來給我送過一張紙條。而那個小孩長什麼樣子?是從哪兒來的?我說什麼也記不清了,就好象從來就沒有發生過一樣,只有這張信紙和紙中的文字在我的手中。

「Z」,她自稱「Z」,在字母表裡,這是最後一個字母,也許有某種特殊的涵義?不過,我知道這純屬巧合,就象她稱我為「C」。不過,現在還有一個問題,我給她寫過信嗎?也許寫過,也許沒寫過,我不敢肯定,是寫給她的嗎?有可能是她,也有可能不是她,我也不敢肯定。不過,現在我能肯定的是,我應該,或者說是必須要到橋上去走一走,在這封信上所約定好了的時間,16日,也就是今天的下午六點,這是一個曖昧的時間,充滿著無限的可能性。

我打開了陽台的玻璃門,趴在了欄杆上。我的陽台突出在這棟大樓的牆壁上,看上去就象是城牆的防禦馬面,欄杆是鐵的,在轉角的地方還有圓形的花紋。說實話,我喜歡我的陽台,我總是坐在陽台上看書,四周的風,會輕輕掠過我的額頭和書頁,還有慵懶的陽光。我所在這棟六層的大樓有著黑色的外牆和歐陸式的裝飾,現在,我就在三樓的陽台上眺望著馬路的對面,這條南北向的馬路很窄,我幾乎能透過對面那棟大樓的玻璃窗清楚地看到那家公司里所有的一切。然後我的視線對準了東北方向的那些建築物,在那些歐洲人建造的各式各樣的大樓里,有一個個或緊閉或敞開著的窗戶,其中有一個,就是「Z」的窗戶。但是,我現在看不見她,我只能把目光越過那些建築,最後所見到的是,外灘的屁股。我之所以稱這些高大的樓房為外灘的屁股,因為我是從這些建築的背面注視它們,但這種視角對我來說是習以為常了。

我離開了陽台,在我狹小的卧室的左邊還有一個小房間,我走進了那小房間,這是我的衛生間。我是個身無長物的人,除了我的衛生間,因為我擁有一個使許多人羨慕的潔白的鋼皮大浴缸。我在衛生間里涮了涮牙,洗了洗臉,匆匆地颳了刮鬍子。然後,我換上一身嶄新的衣服離開了我的房間。

我的公寓大樓里有一台嗡嗡作響的電梯,我走進了電梯,拉上了摺疊門,然後,一陣機械傳動的聲音,一根鐵鏈條在我的頭頂緩緩地拉動著,帶著我往下降去,透過摺疊拉門,我看到三樓的地板在緩緩上升,二樓的公共走廊出現在我的眼前,直到底樓的大堂。我又費勁地自己把摺疊門拉開,底樓很臟很亂,我快步地穿過大堂來到了馬路上。

陽光好不容易才穿過周圍的樓房,被擠成了幾條線射在馬路上,從我的臉上划過。我猛吸了一口空氣,覺得這兩邊的高樓中間夾著一條狹窄的馬路,怎麼看都象是一條深深的山谷。我很快就走到了十字路口,這裡的道路非常密集,看著頭頂兩邊各種風格的建築,我覺得自己走進了一個巨大的迷宮。這是一個恰當的比喻,這座城市其實就是一座大迷宮,周邊的道路比較稀疏而寬敞,但越到中心,比如這裡,就越密集、越狹窄、越曲折,誰也無法一眼就看到頭,不斷的岔路,不斷地碰壁,或者,在這些道路中間重複地繞著圈。據說有的人一旦走進這裡,就永遠都無法再走出去了。比如,現在從我身邊走過的這個歐洲人,他的臉色蒼白,雖然是高高的個子,但卻瘦極了,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我已經無數次見到過他了,他一言不發地走著,而且永遠是這個方向,有時候在傍晚,有時候在清晨,沒人知道他的目的地在哪裡,或者說,他的目的地就是要找到自己的目的地。可他找不到,永遠也找不到,他迷路了,他不斷地重複著走過這條道路,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他已經成為了這座巨大的迷宮的奴隸了。其實,有時候我也是。

與那個可憐的歐洲人擦肩而過之後,我忽然問自己:我這是要去哪兒?於是,我又一次在心裡默讀了一遍「Z」給我的信——橋,我記得那座橋,每天早上,我都要從那座橋上走過。那座橋的上方有著高大的鋼鐵支架,橋面則鋪著水泥和瀝青,遠看就象是在河面上豎起一張鐵網。我的眼前彷彿已經出現了那座橋的樣子,它就橫亘於我面前,而我腳下的馬路,已經成為了一條渾濁的河流。

我穿過了好幾條橫馬路,周圍的建築物都是黑灰色的,從四面八方包圍著我。在一棟大廈的大門口,我見到了一個印度人(也許是錫克人),他膚色黝黑,留著大鬍子,包裹著紅色的頭斤,威嚴地看守著大門,這就是他的職業。再往前走了幾步,我忽然聽到了幾下洪亮悠揚的鐘聲,那是從海關大樓的樓頂傳來的鐘聲,我總是在清晨被這鐘聲吵醒,但我喜歡這鐘聲,因為鐘聲里含著一股水蒸汽的味道,就象是清晨在江邊瀰漫的大霧。我不能再往前走了,我緩緩走過了狹窄的馬路,在兩棟黑色的大樓中間,我走進了一條小小的弄堂。其實我從來沒有走進過這裡,只感覺到這裡也許是條近路。我沒有想到,在兩邊高大的建築物底下還居住著這麼多人,他們穿著陳舊的衣服做著各自的事情,比如涮馬桶、哄小孩撒尿、打麻將,但卻對我的闖入不以為然。兩邊的大樓實在太高了,以至於這裡終年都不見天日,我抬起頭看著天空,只剩下一條狹小的縫隙了,一片耀眼的白光不動聲色地跌落下來。越往前走,越是狹窄,最後只能容納一個人通過。忽然光線完全暗淡了下來,現在我的頭頂是過街樓,我就象是穿行在地道中一樣,這狹小的通道使我感到我正在別人家的房間里走動著,而別人家的某些事情正在離我頭頂不到幾十厘米處發生著。一陣細小的尖叫聲傳來,一夥孩子從我的身邊擠過,這讓我只能側著身體貼在人家的牆面上,聽著他們的嬉鬧聲遠去。我看著前方,只見到一點白色的光,似乎已經凝固了。

我終於走出了過街樓,攔在我面前的又是一條狹窄的馬路,不過,馬路的對面就是蘇州河的河堤了。我有些貪婪地呼吸著空氣,陽光忽然又無比燦爛起來。我想,在去那座橋之前,應該先看看橋下的河。我過了馬路,看見一個老太太正坐在一張小板凳上曬著太陽,老太太滿臉的皺紋,表情卻很安逸,似乎是沉浸在這河邊陽光的沐浴之下,我的腦子裡忽然掠過一個奇怪的念頭:這大概就是那位「Z」在幾十年以後的樣子吧。

我走上了河堤,趴在水泥欄杆邊上,看著那條渾濁的河水。陽光在寬闊的水面上鍍著一層耀眼的金色,掩蓋了這條河流本該有的色澤。河水自西向東流去,水流非常地平緩,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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