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漏

我把頭探進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雜物中,在天井裡,這些舊相冊、舊鏡框、舊書,還有爺爺用過的舊工具,它們被我的雙手翻騰著,彷彿是凝固了幾十年的塵埃一下子噴薄而出,在陽光下飛舞起來,就像一團難解的霧,覆蓋著我的視野。

我好久才從落不定的塵埃里喘過氣來,目光被塵埃的迷霧拉了下來,重重地摔在雜亂的舊物中,我彷彿真的能聽到砰的一聲墜落在幾十年前的水門汀上。事實上,不是水門汀,而是一個圓筒,在那些五十年代的舊雜誌下隱藏著的傢伙。

我伸出手去把那東西拽了出來,又大又沉差不多有半米高,在陽光下飛揚的塵粒中,那灰不溜秋的木頭圓筒忽然發出了些許的光澤。我打開了天井裡的水龍頭,白花花的水沖刷在木筒上,那聲音就像是秋後的雨水敲打在古老的木檐上。當幾十年或許更長時間的塵土隨著流水消失在了下水道後,木筒露出了青色的皮膚,就像一個浴後的少婦。我發現這水淋淋的尤物體形卻十分單調,毫無少婦玲瓏的曲線,而是筆直筆直的身體,標準的圓柱體,就像是經過了幾何學的計算。最後當我仔細觀察了圓筒最下層時,我發現用少婦的比喻是完全荒謬的,而應該用穿開襠褲的小男孩來比喻。在圓筒接近底邊的地方,伸出了一個幾厘米長的小嘴,就像是宜興紫砂茶壺的小茶壺嘴,但它的開口要比茶壺嘴小得多了。

這東西的樣子真是奇怪,我對著它思考了許久都沒想出到底是什麼東西。如果是容器,怎麼可能在下面開個小洞呢。然後我把水放進了圓筒,滿滿一筒的清水蕩漾著,不時飛濺到我的臉上,水面折射的陽光有些晃眼。於是我轉過了身去,繼續把頭探入了塵埃里。

過了片刻,我忽然聽到了很輕的水聲,是水滴輕輕落在地上的聲音,輕得讓人以為那是自己耳膜邊的血管里的血液在流動。我回過頭去,地上積了一些水,在滿地的塵埃中,那巴掌大的積水厚厚地漲了起來,就像是個水做的小島,而地面則是汪洋的大海。又是一滴,那晶瑩的水珠先在圓筒下的小嘴嘴裡洋泡泡似的懸掛著,直到越來越大,越來越重,才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掙脫了那比針眼略大的洞口的枷鎖,做了一個自由落體的動作。就像是從三米跳板上往跳水池裡跳一樣,形體優美地墜落在了下面的同伴中,立刻如魚兒入水一樣融化得無影無蹤了。接著,又是一滴,我對了對手錶的秒針,每一滴之間的間隔都一樣,都是整整5秒鐘。

在這個陽光明媚的中午,灰塵們在強烈的驕陽下翩翩起舞,我站在天井裡似乎能從塵埃的深處窺到什麼東西。於是,我花了整整半天的工夫開始自己動手,用爺爺用過的舊工具,那些幾十年前製造的工具質量特別好,居然沒有生鏽,用起來讓人得心應手。我是一個手比較笨的人,對於那些亂七八糟五花八門的材料傷透了腦筋,終於在太陽即將消失的時候完成了我的工程。其實這「工程」非常簡單,在圓筒上加一個基本密封的白鐵皮蓋子,蓋子中央開一個小洞,一根又細又長的木棍子穿過小洞,木棍的下端粘接著一小塊泡沫塑料,泡沫就漂浮在圓筒內的水面上。

然後我在筆直的小木棍上每隔一厘米就刻上數字標記,接著開始對錶,隨著下面小嘴的滴水,我每隔一分鐘記錄下木棍上數字標記的位置。也就是說,下面在均衡地滴水,圓筒里的水面就均衡地下降,浮在水面的泡沫塊也帶著木棍一起下降,由此而來根據木棍上刻度的改變就能知道時間了。我知道我們的祖先稱這木棍為「箭」,稱這圓筒為「壺」,所有這些東西加在一起叫做「刻漏」。

我一個人在天井裡,守著一大堆雜物和塵埃,開著燈,一次次往我的刻漏里加水,小嘴裡不斷滴出水來,「箭」就緩慢地下降,「箭」上的刻度記錄著時間,直到「壺」里的水放完為止。我就像個小學生一樣睜大了眼睛觀察著,刻漏上的一小時與我表上的一小時只相差37秒。但是第二個小時,刻漏比我的錶慢了8分51秒,我明白,這是因為水壓的關係,「壺」內的水位越低,水壓也越低,下面滴水的速度也越慢,所以,這是一隻走時越來越慢的鐘。

這時我抬起了頭,天上的月亮是那樣的圓,就像一隻大鐘的鐘面。當我低下頭的時候,卻彷彿見到了一艘中國帆船,在灰色的東海海面上向北行駛——

中國人的船艙里瀰漫著一股汗臭味,就像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的船艙和水手的氣味,對於一個從大西洋航行到太平洋的人早已經習慣。船艙被打開了,一片淡淡的泥土味從空氣中傳來,陸地不遠了。

一個聖方濟各會的傳教士精疲力竭地爬出了船艙,在暗無天日的船艙里關了太久,他的臉色蒼白得嚇人,兩腮爬滿了濃黑的胡茬。他見到了一片灰色的水天,別人告訴他現在已經進入了長江,他從沒見過如此寬闊的江河,然後這艘中國雙桅帆船轉進了一條內河,在中國江南密密麻麻的河網中蜿蜒行駛著,最後停泊在一座繁華的城市邊。

他背著自己碩大的包袱走進了這座城市,他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在那個黑暗的船艙里,他確信上帝已經指給了他方向,他順著那條冥冥之中上天安排的道路去見那個人。他從遙遠的葡萄牙來,穿過好望角,越過果阿,在澳門學習中文,然後坐上一條中國人的帆船去傳播上帝的福音。他從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過,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注視著他,在一座巨大的府第前,他找到了他要去的地方。

這是17世紀的事了。

劉家老爺在客廳里見到了傳教士。他驚異於世界上居然還會有如此相貌的人,他仔仔細細地圍著傳教士轉了一圈。發現那傢伙的胸前掛著一串鏈條,鏈條墜子上刻著一個骨瘦如柴的人,雙手伸展開來整個人就像個「十」字。老爺尋思著這位外國神仙與我們寺廟裡那胖乎乎的菩薩比起來可真夠慘的。

令老爺吃驚的是這野蠻人居然說起了漢語,雖然含混不清,但也足夠中國人聽懂了。接著傳教士那雙毛茸茸的大手伸進了自己的背包,在那大背包里搗鼓了半天,最後抓出一個長長的圓筒,一頭大一頭小,然後他把小的那一頭放到了老爺的眼前。老爺有些疑惑,但為了表示禮貌,他還是仔細地看了看,卻發現圓筒是中空的,視線穿過圓筒,可以看見客廳外的照壁,但那圓筒里看到的照壁卻好像比平時大了好幾倍,這讓老爺嚇出了一聲冷汗。然後他放下圓筒,照壁又恢複了原樣。

「這是什麼妖術?」

「千里鏡。」

然後,傳教士又把手伸進了那大背包,低下頭翻騰了半天,拿出來一個小瓶子。老爺也從沒見過這種瓶子,既不是青瓷,也不是白瓷,而是完全透明的。小瓶子里裝著粉紅色的水,輕輕地蕩漾著,就像女人的眼神。接著,傳教士打開了瓶蓋,老爺立即聞到了一種濃郁的香味瀰漫了整個客廳。老爺明白那是瓶子里發出的,他把鼻子湊近了小瓶子,那味道讓他想起了年輕時在南京國子監讀書,每晚都到秦淮河的畫舫上尋花問柳的難忘歲月。

「快把瓶蓋蓋上,我老了,不敢再聞這味道了。」老爺急吼吼地說著,臉頰卻紅了。

傳教士在胸前畫著十字,然後一邊蓋瓶蓋,一邊告訴老爺這東西叫香水。

他又把手伸到背包里去了,這一回老爺仔細地盯著他的手,看著傳教士變戲法似的拿出了一個圓球,大約有小孩的頭那麼大,旁邊和下面有幾根軸支撐著。那隻毛茸茸的手就這麼一推,圓球就自己轉了起來,轉了好幾圈才停下。老爺好奇地端詳著圓球,發現那是彩色的,主要是藍色,其次是紅色黃色和綠色,上面標滿了密密麻麻的外國字。

「這是地球儀。」

「什麼叫地球?」

「就是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這片大地。」

老爺心中想笑,大地怎麼可能是圓的,若是在圓球的另一邊,人們豈不是要掉下去了,野蠻人到底還是比較低能啊。但他並沒有說出口,微微地對傳教士笑了笑。

傳教士繼續把手伸進了包里,這回拿出的是一本厚厚的書。

「聖經。」他閉上眼睛虔誠地說出了這兩個字。

等他張開眼睛,卻發現老爺正貪婪地盯著那神奇的背包。

「莫不是個百寶箱?」老爺暗暗地自言自語。

那天晚上傳教士就睡在了劉家老爺特地安排的客房裡。那精緻的紅木傢具,寬大舒適的床讓他頭一回睡了一個好覺,只是他不會使用蚊帳,以至於第二天起來身上多了好幾個紅塊。他明白那富有的中國老頭在盤算著自己的那個大背包,所以知道自己會受到他們的熱情接待。他在清晨的庭院中做了早祈禱,吃了一頓老爺派人送來的早餐,無非是大餅油條加一碗豆腐腦,但他依然為此地主人的慷慨而吃驚,因為在葡萄牙,連國王都吃不到這樣好的早餐。

然後他在巨大如迷宮般的花園中散著步,在太湖石與幽靜的池塘間,他開始考慮他的傳教計畫。忽然,一個孩子叫住了他,也許是個小書童,他跟著這個孩子走過一扇月門,進入了一個更幽靜的花園。在花園的盡頭有一間房子。走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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