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兔馬的回憶

四周的人都在說著江東話,吳儂細語的,我聽不太懂,唯一能聽懂的,就是我的主人——關羽,明天將被處決。

我沒有悲傷,沒有像年輕的時候那樣從紅熱的眼眶裡湧出大滴的眼淚,這些眼淚會在冬天冒著熱氣,順著我紅色的皮毛一直向下,向下,滋潤乾燥的泥土,但現在沒有了。我一動不動地默默傾聽著他們的說話,我很努力,終於懂了隻言片語,也許我真的老了。

我老了。

不再是那匹威名赫赫的千里馬,不再是英雄胯下那匹一馬當先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的神駒了,我像所有的老馬一樣,疲憊地甩著尾巴,肌肉習慣性地抽搐,彎曲著四條腿斜卧在馬槽邊。馬槽里充滿了熱烘烘的馬糞和草料的氣味,冬天的草料是寶貴的,所以在馬的鼻子里,聞來有一股特別的香味,這些氣味混雜在一起,讓我昏昏欲睡。我雙眼無神地看著馬廄外東吳軍隊黑壓壓的軍營和滿天的風雪,幾個大膽的士兵偷偷地圍著一團火取暖,還有一條不知是誰的狗對著火不停地叫嚷著什麼。

火苗像個女人一樣扭動著身體跳舞,我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於是這火光照亮了我的記憶深處——

我第一次見到呂布的時候,他還年輕,營帳外的火照亮了他稜角分明的臉龐,還有他高大挺拔的身軀。為董卓效力的李肅牽著我來到他的面前,我明白我的使命,我只是董卓的一個工具,一件對呂布的賄賂。那時的我也很年輕,剛從河西走廊那祁連山下的牧場中被捕獲馴化,成為了董卓西涼軍中一匹普通的軍馬,後來被董卓看中,進了他的大營。

第一次看見呂布,我就看穿了這個人的性格,對於這一點,馬通常總比人敏感,而對人的判斷力則更遠勝於人自己。在那個夜晚,他原本是要殺死李肅的,但一見到我就改變了主意,他非常喜歡我,心愛地撫摸著我的皮毛,我也像人一樣心領神會地表示了服從。於是,他因為我而改變了他的一生,他投靠了董卓,親手殺死了他的義父丁原,並且做了董卓的義子。從此,有了「人中呂布、馬中赤兔」的流行語。

真正讓呂布和我名滿天下的是在虎牢關前,我和我的主人將關東聯軍打得一敗塗地,張飛挺著丈八蛇矛出來,然後是關羽,最後是劉備,他們三個打呂布一個,真不要臉。

在那個時候,我看清了劉關張三個人的臉,我說過,馬是善於預言的動物,這是一種神秘的能力,能預感人的未來。張飛長著一張黑臉,像個殺豬的,他的將來會死於非命,頭會被割下來;而關羽則儀錶堂堂,漂亮的鬍鬚迎風擺動,按當時的標準來看是又酷又性感。他也會人頭落地,並且有兩個墓,但當時我卻沒有料到後來這個人居然會成為我的主人,所以,神秘的力量並不是永遠都可靠的;至於劉備,後人說他有天子之相完全是胡說八道,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奶油小生罷了,眼睛很靈活,是一個劉邦式的人物,從第一眼起我就討厭他。

清晨的陽光灑進了馬廄,士兵們忙碌了起來,一個年輕的士兵走到馬槽前看了看,失望地說了什麼,然後繼續給我加草料,加得草料都滿了出來,亂七八糟地散了一地。很奇怪,雖然一直沒吃草,但是我依然不餓,面對香噴噴的草料,我顯得無動於衷,我真的老了。

突然我見到了我的主人,他似乎也老了,那張紅紅的臉膛上依然飄揚著五綹長髯。他被五花大綁地押了出來,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和白雪融成了一體。他還想保持他的風度,努力挺直了身體,卻被一個吳兵踹了一腳,一個踉蹌倒在地上,他終於忍耐不住了,罵出了一句少見的髒話,幸虧他的山西話這兒沒人能聽懂,否則就真的晚節不保了。現在的關羽變得那樣陌生,他像條狗一樣在地上爬著,被綁著的雙手無法使自己站起來,他痛苦地扭動著身體,對每一個人都大聲地罵著,罵得最多的當然是呂蒙。周圍的士兵沒有過多地理睬他,以一種驚人的冷靜看著他,也許常年的戰爭早已讓他們看慣了這種場面。最後,一個軍官扶起了關羽,並幫他拍了拍身上骯髒的泥和雪,關羽突然變得激動了起來,他居然流下了眼淚,他從來沒流過眼淚的,他對那軍官說了聲:「兄弟,謝謝。」然後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關羽又抬著頭掃視了周圍一圈,雪繼續在下,雪落在他亂糟糟的髮髻上,又化了開來,融化的雪在他的頭頂冒著熱氣,看起來真像是靈魂出竅的樣子。

「大哥,有沒有酒。」關羽突然低聲下氣地向那個軍官說。

他們給了他一碗酒,並給他灌了下去,他一口氣地喝完了酒,喝得太急,許多酒水從他兩腮的鬍子上流了下去,打濕了一大塊的白衣。喝完之後,他的臉更紅了,他有了些醉意,這並不符合他在喝酒方面的海量。他再一次懇求了他們:「大哥,能不能把這碗給砸了,殺頭的人臨死前都要聽個響的。」

於是軍官把碗重重地摔在了一塊在雪地中突出的石頭上,粗瓷碗一下子被摔得粉碎,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關羽的臉上露出了一些滿足感,他又掃視了一圈,他看見了我。他張開嘴想對我說什麼,但是嘴唇嚅動了好久還是沒有說,我知道他感到了恥辱,他在自己的坐騎面前丟失了面子。於是他把視線從我身上挪開,看了看烏青色的天空,他高聲地說了句:「兄弟們,動手吧。」

軍官恭恭敬敬地對他拜了拜,然後接過一把寒光閃閃的大刀,站在我的主人後面,一刀就砍在了關羽的脖子上。可惜我的主人運氣不太好,這一刀沒能把他的頭砍斷,只砍到一半就停在脖子里了,也許是他脖頸里的骨頭太硬卡住了大刀片。

「他媽的。」關羽大聲地罵了一句,這說明大刀還沒砍到他的氣管,他的臉更紅了,出現了一種奇怪的表情,不知是痛苦還是快樂。也許他真的老了,連骨頭都生硬了,看來要活受罪了。

軍官急了,他奮力地要把刀向關羽的脖子前面頂,可是刀刃就像是在他的脖子裡面生根了,一點都動不了,軍官後悔為什麼不用鋸子來鋸。軍官又努力地想要把刀從關羽脖子里抽出來,可是依然抽不動,他舉著把沉甸甸的大刀,刀卻陷在關羽的脖子里動彈不得,在風雪中這場面多少顯得有些尷尬和滑稽。

軍官對關羽說:「關大爺,麻煩您老用用力氣,試著能不能脖子往前或者往後動動。」

「兄弟,您看我脖子後面給砍了那麼大一個洞,我還動得了嗎?小夥子,用把力氣,我老了,你還年輕,過去我砍人的時候,從來都是一刀一個,從沒砍過第二刀。這砍頭啊,得講究三大要點,那就是快、准、狠,絕不能心慈手軟,更不能拖泥帶水,否則被砍的人不舒服,砍人的人也沒面子。想當年,我那刀下去,喀嚓,那聲音別提多乾脆了,人頭立刻飛到天上,你要是功夫高,那人頭也飛得高,有一回,一傢伙被我砍得人頭無影無蹤了,不知道飛哪去了,最後只能用泥巴做了一個假頭代替了。這叫什麼?這就是技術,一門手藝啊,我如果不當將軍,早是砍頭冠軍啦,我……」突然關羽的喋喋不休停頓了下來。原來在十幾名士兵的幫助下,軍官終於把刀從關羽的脖子里拔了出來,一攤黑血從我的主人的後脖頸里噴出來,濺了好幾步,把軍官噴得渾身是血。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出現了一大攤的暗紅色。

「小兄弟,快上啊。」關羽現在真的是萬分痛苦了,他匆忙地吆喝著士兵們快上來砍下他的腦袋。我突然發現他的臉不紅了,一瞬間變得像白紙一樣蒼白。

軍官嚇了一跳,急急忙忙地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閉著眼睛又是一刀,這刀更慘,砍在了我的主人的肩膀上。

「你他媽的幹什麼吃的?」我的主人開始破口大罵。

「關大爺,太對不起了。」軍官再想把刀抽出來,可依然抽不動,他索性放了手,把刀留在了關羽的肩膀上。然後他換了一把刀,先大著膽子摸了摸關羽的傷口,比划了幾下,這回他心裡有底了,一刀下去,果真一絲不差地砍斷了關羽的骨頭,然後是氣管,最後是喉嚨。可是這一刀還是不夠徹底,我的主人脖子前面的一段皮還沒斷,所以他的大腦袋雖然歪了下來,露出了紅色的脖頸,可還像是個大皮球似的倒吊在脖子上。

我的主人用脖子吊著自己的腦袋,卻還筆挺地站著,只是血濺了一地。忽然他的身體動了起來,帶著肩膀上的大刀向前走了好幾步,他是在朝我的方向撲來。即將走到馬廄前時,他的腳下被一塊石頭絆了一下,摔倒在地,然後渾身又抽搐了一會兒,最後終於安靜下來了。

他們真的找來了一把鋸子,把我的主人脖子上最後沒斷的那段皮給鋸了下來,終於把他的腦袋給搬離身體了,他們把關羽的人頭放在一個美麗的盤子上,送入了呂蒙的中軍大帳,就像是放了一盆美味佳肴,要去送給客人們享用。

在白色的雪地上,只剩下一具肩膀上嵌著把大刀的無頭屍體和一長串黑色的血跡,那身體是多麼熟悉,多麼讓人景仰。而現在士兵們拖來了一副薄薄的棺材,好不容易才抽出了大刀,把這關羽的身體裝了進去。他的身體將被埋在這裡附近的地方,而他的人頭將被作為禮物送給曹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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