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馬

海邊有一片巨大的灘涂,漲潮時一片汪洋,退潮時成為一塊永遠都走不到盡頭的大陸。在巨大的海堤上,風從遙遠的大海里吹來,帶著股鹹味和剛剛被捕上船的梭子蟹的腥味。這味道悄無聲息地爬進了男孩的鼻孔,但他早就習以為常了。他總是一個人在海堤上徘徊,等待著大海的漲潮,這裡依然是荒涼的,大堤上空無一人。

漲潮的時候還早著呢,天空上飄著一朵白得讓人心疼的雲,男孩看著雲,就好像看著自己,於是他也有了些心疼。幾隻海鳥停留在灘涂上,優雅地走了幾步,留下了許多三叉戟一般的腳印,它們用腳爪和尖嘴在泥土中仔細地搜尋著貝類或是小螃蟹,直到海潮將近,它們才撲扇著翅膀飛向雲朵的深處。

海水慢慢地上來了,雖然現在還看不到,但明明白白在地平線的盡頭,那些灰色的泡沫像一大群頑皮的小孩連滾帶爬地衝上了大灘涂。天空的顏色漸漸地變了,也像海一樣成了灰色,那些雲在天上做著鬼臉,越來越多。男孩喜歡這樣的時刻,他光著腳丫坐在石頭大堤上,眼睛直盯著遙遠的地平線,從天與地模糊的灰色交界線里尋找一絲海的蹤跡。終於海來了,天與海,海與地,地與天,組成了三個奇妙的部分,幾乎全是灰色的,只是深淺不一罷了。

就在這個時候,在這個故事裡,這匹小白馬出現了,沒人知道它從哪兒來,男孩想,也許它是從海里出來的。它全身是純白色的,皮毛閃著異樣的光亮,脖子上的鬃毛在海風裡顫動。小白馬在灘涂上奔跑著,蹄下的泥土飛濺起來,四條腿和腹部都沾滿了泥水,然後停下來轉了一個圈就不動了。它抬著頭看著身後洶湧澎湃的海潮和身前幾百米外的大堤,還有大堤上的小男孩。

馬和男孩對視著,突然男孩霍地站了起來,瘦削的肩膀彷彿立刻就要被海風吹倒了。他從沒見過馬,尤其是在這荒涼的海濱灘涂上。男孩突然意識到,小白馬現在所處的位置,幾分鐘後就要被漲潮的海水吞沒了。於是,他爬下大堤,向小白馬奔去。男孩的雙腳陷在潮濕的泥土裡,他用力地拔出腳,再一次踏下,先是一聲清脆的「叭」,然後又是一陣泥巴的堆積聲。泥水直濺到男孩的臉上,那股又咸又涼的感覺從腳底板升到了頭頂。

男孩終於跑到了小白馬的跟前,馬一動不動地看著他,那雙大大的眼睛裡閃著一種奇特的物質。男孩伸出了手,那雙瘦瘦的手輕輕地撫摸在馬的頭頂,小白馬的個頭很小,比男孩高不了多少,與他同樣的消瘦。男孩似乎能感到馬的毛皮下那突出的骨頭,他把頭靠著馬的脖子,它身上很熱,白色的皮毛像一片柔軟的草皮,男孩可以聽到馬的血管里流動著的溫熱的血。

漸漸地,海水漫上來了,已經淹沒了馬蹄和男孩的腳掌,那些灰色的泡沫如一隻只小螃蟹遍布了男孩的小腿。小白馬卻依然無動於衷地站著,男孩把嘴貼在小白馬的耳朵上輕輕地說:「你不走,我也不走。」

小白馬把頭扭過來,大眼睛眨了眨,男孩從馬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小白馬四條腿彎曲了下來,身體幾乎伏在了海水上。男孩立刻明白了它的意思,於是就伸腿跨到了馬背上,小白馬的身體在他的胯下微微地顫抖著,然後它把四條腿艱難地直了起來,向大堤的方向飛奔而去。

在泥濘與海水中奔跑的小白馬用盡了全力,男孩緊緊地抓著馬鬃,把自己的身體貼著馬脖子。他能感到馬全身劇烈的搖晃和它頸動脈的猛烈跳動。小白馬終於擺脫了泥水,鼻孔大大地張開,撒開了四蹄,海水像噴泉一樣高高地濺起,他和它全身都濕透了,他們是在和海水賽跑。終於,小白馬戰勝了海水,它帶著男孩跑上了丁字壩的斜坡,來到了大堤上。

海水終於抵達了目的地,灰色的泡沫變成了美麗的浪花拍打著堤壩邊的泥沙。海與天變成了一色,像一幅巨大的水粉畫懸掛在男孩眼前。為什麼海是灰色的?男孩在小白馬的馬背上問它。小白馬用馬蹄用力地敲打著堤壩的石頭地面,男孩不知道這算不算回答。

海堤邊有一間小屋,負責看堤的男人在昏暗的燈下喝著黃酒。門突然被推開了,這個故事裡的男孩,也就是這個男人的兒子帶著一身的泥回來了。男人告訴兒子,他明天要去市區辦事,要兒子自己照顧自己幾天,順便幫忙看著大堤。然後男人看著兒子吃完了飯,便匆匆地睡下了。

男孩卻一直睡不著,他出了門,海邊夏夜的月亮像是張少婦的銀盆大臉,他又一次坐在大堤上,看著海,然後漸漸地睡著了。海風像媽媽的手一樣,揉著男孩的身體,讓他夢見了媽媽。

他忽然感到媽媽就在身邊,海水向兩邊分開,從大海的中心走出來,就像個美人魚,還拖著尾巴,靠近了兒子。媽媽的鼻息吹在男孩的臉上,他輕輕叫了一聲,然後睜開了雙眼——那是一雙大大的眼睛,大大的鼻孔,溫暖的氣息沖向男孩的臉。男孩伸出手,撫摸著它,是小白馬。

「你怎麼又回來了,快離開海邊啊!」男孩對著它說。

小白馬張開了嘴,露出了牙齒,從齒齡看,它還小著呢。它的嘴唇在男孩的臉上停留了片刻,讓男孩感到整個身體都熱了起來。他站起來,把頭伏在馬背上,讓眼淚流在它白色的皮毛中,滲入小白馬的體內。

「我的媽媽走了,是被漲潮的大海帶走的,就在一年前的今天。」男孩對著小白馬的耳朵說。

小白馬點了點頭。

男孩繼續說:「你的媽媽呢?你的媽媽也走了嗎?」

月光下,小白馬的眼睛裡流出了一種咸澀的液體。小白馬也會流眼淚嗎?男孩問起了自己。

此刻,男孩並不知道,就在離他幾十米外的草叢中,躺著一個渾身骯髒的流浪漢。他的全身都被黑夜和蒿草隱藏起來,只有那雙獵鷹般銳利的眼睛,正悄悄地盯著月色下閃閃發光的小白馬。

男孩陪著父親去海邊公路上的長途汽車站,然後目送著父親坐長途汽車去市區。

從大堤到海邊公路還有很長的一段路,中間是一大片草地,那是幾年前圍海造田而誕生的土地,因為鹽分太大,只能長草,和灘涂一樣,也是幾乎一眼望不到頭。這時候從草地那邊,走來了兩個去海灘拾貝殼的少年,他們看到了草地里的小白馬。一個滿臉痘子的少年說:「看,這麼大的一隻羊。」

「胡說,這明明是頭牛,哪有那麼大的羊。」另一個圓臉少年說。

「不,它是羊,一隻沒有角的母羊。」他用手摸了摸小白馬的毛皮,小白馬很不情願地甩了甩頭。

「你這個白痴,把牛當成是羊,我打賭一定能從它身上擠出牛奶來。」

「打賭就打賭,賭十塊錢,有種現在你去擠牛奶。」

圓臉少年趴到了馬肚子底下,大著膽子用手去摸索馬奶子,但什麼都沒摸到,他急了,用手亂抓。結果小白馬兩隻前蹄高高地抬起,向下踩去,少年嚇壞了,他在地上打了個滾退到了幾米開外。

「哈!你輸了,我說得沒錯吧,這是一隻羊,給我十塊錢。」

圓臉少年極不情願地掏出了十元給滿臉痘子的少年。

「這隻羊這麼大,我們把它賣了一定賺很多錢,走,我們帶它走。」

兩個少年一起拽小白馬的頭和鬃毛,但它把脖子猛地一甩,一個少年的胸膛就彷彿是被重重地一擊。他立刻惱怒了,大聲地叫起來:「你他媽的大羊敢打我。」

然後他一腳踢到了小白馬的肚子上,它立刻高聲地嘶鳴了起來,那聲音非常響,把兩個少年嚇得大驚失色,圓臉少年叫道:「這哪裡是羊,明明是老虎。」

接著他大膽地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砸向小白馬。小白馬只能轉身向公路的方向跑去,四蹄在青草堆中踩出深深的印子,後面兩個少年追了好一會兒,直到小白馬跑到了公路上,他們才停了下來。

「媽的,十塊錢還給我,這東西根本既不是牛也不是羊,而是老虎。」

「你別耍賴。」話音未落,一個少年就出拳打在了另一人的臉上。

隨即,兩個人在草地上扭打了起來,直到我們的男孩來到他們身邊,輕聲地問道:「我的小白馬呢?」

兩個少年立刻停止了扭打,以奇怪的目光看著男孩,滿臉痘子的少年抹了抹鼻血說:「什麼?你說那東西不是羊,而是馬?」

小白馬在公路上奔跑著,一個騎自行車的人迎面趕來,嚇得摔倒在地上。還有幾輛汽車都停了下來,駕駛員走出來驚訝地看著它。

「看,那是什麼?」一輛去市區的長途汽車駛過小白馬的身邊,車窗邊的一個小女孩問她的爺爺,爺爺揉了揉眼睛,然後對小女孩說:「丫頭啊,那是頭驢子,解放前我們家還養過驢呢。」

小白馬在公路上打了一個彎,跑進了一個鎮子。鎮子上的馬路很臟,房子倒是蓋得很漂亮,馬路兩邊全是飯店、髮廊和歌舞廳。小白馬似乎從沒見過那麼多人,一下子變得有些手足無措,它被驚奇的人們圍了起來。人們從小鎮的四面八方趕來看熱鬧。

「這是馬!」人們認出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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