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翔

「場上比分1:0。」足球場的喇叭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雖然這個球場的音響非常先進,但在全場一片嘈雜的吶喊與幾個最常見的髒話辭彙的海洋中,傳到我耳朵里的只是模糊不清的一串音節。我有些頭暈,也許天生不適合吵鬧的環境,而且我所處的位置不太好,球門後面,進球的那個球門遠在整個足球場的另外一頭,我只看到遠方有幾個人影在晃動,白色的皮球閃了一下,接著就是全場一片歡騰。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實在是莫名其妙,我居然連誰進的球也不知道。

我必須承認,我有些厭倦了,我抬起了頭,看著黃昏時分的天空。忽然,我看到一隻白色的紙飛機掠過天空,黃昏的天空被夕陽染紅,那隻呈現出一個角度很小的銳角三角形的紙飛機在球場上優雅地滑翔著,我彷彿能感到紙飛機後面拖出兩道長長的尾氣,宛如新娘的長裙的下擺,讓整個天空都黯然失色。

然後,我又看到了一隻同樣的紙飛機向球場上方馬鞍形天空飛去,第三,第四,直到我數到兩位數,越來越多,我數不過來了,也許是某個球迷團體慶祝主隊進球的獨特方式。現在,球場的上空正飛翔著成百上千的紙飛機,也許是他們事先就準備好了的,全都疊成同一個形狀,那些紙飛機浩浩蕩蕩地在上空盤旋、俯衝、翻轉,在血色的天空下,居然讓我聯想到了奇襲珍珠港的零式戰鬥機群。

我發現似乎全場人的目光都被那些紙飛機從球場上吸引到了天空中。一些紙飛機墜落在草地上,幾個球員停下了比賽撿起了紙飛機,又重新把紙飛機扔向了天空。我身邊的一些人,也從身下拿起了墊在座位上的報紙,疊成了紙飛機,扔向了天空,於是,那些紙飛機越來越多,讓人似乎有一種遮天蔽日的感覺。

我也拿出了一張廢紙,按照我小時候的記憶,折成了一架紙飛機,只是我疊的飛機特別醜陋,是啊,我都快忘了兒時的那些紙飛機是如何創造出來的。然而,我還是把我自己的紙飛機送入了天空。

我注視著我的飛機,因為樣子有些怪異,所以它在天上那麼多的飛機中是那樣顯眼。我看著它,覺得就好像在看著我自己,我的紙飛機,或者說就是我自己,正在飛向足球場里的最高處,一股上升的氣流似乎在托著它的雙翼往上而去。當它接近足球場頂篷幾乎要飛出球場的時候,動力卻突然消失了,它又開始緩緩地向下滑翔,轉了幾個圈子,最後,一頭扎在了球門前的草地里。

以後的比賽,我沒有心思看完,只注視著那些紙飛機一架一架地墜毀在草地和觀眾席里。當主裁判吹響了全場比賽結束的三聲長哨以後,最後一架紙飛機向球門後面的看台飛來,最後,這架紙飛機飛到了我的面前。我一把抓住了即將墜落的紙飛機,這是最後一架,也許值得收藏。

球迷們像潮水一樣湧向出口,我不喜歡擁擠的感覺,依舊一個人坐在位子上準備最後一個離開。十幾分鐘以後,當人潮散盡,一些清潔工出來打掃的時候,我依然坐在位子上。天色已經黑了,在球場明亮的燈光下,整個球場上到處布滿了紙飛機的殘骸,一片白色的狼藉。

我終於從古老而塵封的記憶里想起了什麼。

公元16世紀的上海縣,當時著名的魚米之鄉,人傑地靈,賦稅糧米供應南北兩京,棉布紡織業更是行銷全國,時有「蘇松甲天下」之稱。清人葉夢珠曾云:「前朝(明)標布盛行,富商巨賈操重資而來市者,白銀動以數萬兩,少亦萬計。」南方的糖、藥材、香料,北方的大豆、油脂、皮革都匯聚上海。邑人褚華謂:「從六世祖,贈長史公,精於陶猗之術,秦晉布商皆主於家,門內常客數十人,為之設肆收買,俟其將械行李時,始估銀與布捆載而去,其利甚厚,以故富甲一邑。」商肆林立,百貨畢集,時人比之為「市貨盈衢,紛華滿目的蘇州」,有「小蘇州」之稱。在這「游賈之仰給於邑中,無慮數十萬人」的商業城市周圍的許多小市鎮也都發展起來。如朱家角、諸翟、安亭等,共有新興市鎮63個,均興盛一時。

然而,正當此「江海之通津,東南之都會」沉浸於一片繁榮昌盛的花花世界之際,來自海上的大禍卻臨頭了。嘉靖三十二年,中國海賊王直引倭寇大舉來犯,連艦數百,蔽海而至。四月十五日從浦東渡江直搗上海縣城,知縣喻顯科倉皇逃遁,倭寇大掠,滿載而去。至六月二十七日,五次焚掠縣城,死者無數,昔日繁華的上海成一片廢墟。

雖然元代上海就已建縣,但並無城牆,此次幾遭劫戮,市民決意築城抗倭。全城市民自動出錢、出地、出力。首議者顧從禮捐粟4000石,助築小南門。太常卿陸深的夫人捐田500畝,銀2000兩,拆房數千楹,助築小東門。嘉靖三十二年十月開工,當年完工。城圍九里,高二丈四尺,有門六座,東朝宗,南跨龍,西儀鳳,北晏海,小南門名朝陽,小東門名寶帶。另有水門四座。城上有敵樓6座,雉堞3600有奇,箭台20所。城外有濠環抱,長1500丈,寬3丈。要害處築高台三座,名萬軍、制勝、振武。萬軍台上有丹鳳樓,樓分三層,遊人多登樓遠眺江景,故有鳳樓遠眺一景,為上海八景之一(其餘七景為:海天旭日、黃浦秋濤、龍華晚鐘、吳淞煙雨、石樑夜月、野渡蒹葭、江皋霽雲)。

城牆築成後的嘉靖三十三年正月十八日,倭舟七艘進攻上海。董邦政據城死守,各種火器齊發,斃敵無數,賊不敢近。圍城十八天方圍解。時有少林僧兵88人來援,大破賊於葉榭。嘉靖三十五年五月一日徐海引大隅、薩摩倭船五十餘艘突至上海。董邦政正率兵於浦東剿賊,城中皆老弱殘兵,形勢危急。市民招募敢死隊員數百人守城。倭寇晝夜攻城,十八日夜半登城,被發覺,炮石雨下,倭退涉城濠,多被溺死,殘部逃遁。後在水中撈得六十七具屍體,皆重創,頭顱腫大,口圓而小,色黝黑,確認為日本人。

就在這場戰鬥勝利後的第七年,「著名的中國教徒保祿」(根據一份17世紀耶穌會呈給梵蒂岡的報告中的稱謂)誕生在上海縣城南太卿坊內的一間小樓中。

當然,更多的記載說他誕生在縣郊的農村,但我更願意相信城廂內的這個說法,也就是誕生於喬家路的九間樓之說,儘管據說九間樓是崇禎年間建造的,要比他的誕生晚了許多年。

「保祿」的祖父是個上海的商人,很早就死了。當倭寇入侵上海的時候,房子和產業都給燒光了。「保祿」的父親想必是沒有繼承多少遺產,所以只能做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商人,從事一些貨物的批發與零售的小買賣。

我相信,「保祿」就是在上海縣城的街道與小巷中度過了他的少年時光。

在400多年前的某個黃昏,一個窮困潦倒以至於偶爾要靠種地才能維持生計的小商人的兒子,正從樓上狹小陰暗的格子窗里向外眺望。四周是深宅大院高高聳立的白色防火牆,而窄窄的街道對面是紅色的窗欞與青色的瓦片。他只能透過破敗的屋檐,看到的一方小小的天空,他看到一隻說不出名字的大鳥,正掠過火紅的天空。於是少年放下了書本,悄悄地跑下了樓梯,他從後門出去,那兒有一條寬度只容一人通過的小巷,他穿過長長的小巷,旁邊是豪宅高高的大牆,頭上的天光就像一道縫隙。少年很快走出了小巷,在一條寬闊的青石路上,他向東面跑去,16世紀的上海街頭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氣味,那是南來北往的貨物與附近鄉下農民的氣味。還有轎夫的汗臭味、女人的脂粉味、酒館裡的黃酒味、民居里的炒菜味、藥房里的藥材味、皮草行里的皮革味,總之,16世紀的上海把南來北往所有的味道都彙集在一起,放在街道里發酵,又散播到空氣中飄浮著。少年聞著這些味道,不免有些眩暈,忽然,一陣風從東面吹來,那是另一股味道,讓人飄浮或者沉沒的味道,浩浩蕩蕩,波濤洶湧。少年順著風的來勢向東跑去,很快他來到了城牆腳下,自從他出生七年前的那場戰爭以後,上海就再也沒有經歷過倭寇的災難,所以,這裡也就漸漸變成了一座不設防的城市。他很容易地就從馬道跑上了城牆,在高高的丹鳳樓上,少年倚著欄杆向著黃浦江的方向眺望。16世紀的黃浦江煙波浩渺,西岸遍布碼頭與各種船舶,尤以雙桅帆船為多,東岸則是一片江灘,青青的蘆葦叢生,成群的飛鳥在江岸翱翔,還有從長江口溯江而上的白色海鳥也掠過江面覓食。再往東,是一片坦蕩的浦東原野,那裡有成片的水稻和棉田,密如蛛網的水道,一切都被夕陽覆蓋上了一層紅色。而此刻,面向著黃浦江是看不到落日的,西下的太陽正在丹鳳樓的另一面,少年看不見它。不但太陽,就連原野盡頭的大海少年也看不見,但他知道大海正在幾十里外的沙洲上緩緩地鼓動潮汐。有誰知道,這個16世紀的上海少年是多麼渴望同時看到大海和夕陽啊?

此刻,一個風塵僕僕一身長途旅行裝束的陌生人來到了少年的身邊。陌生人把著欄杆,也望著黃浦江,長出了一口氣,終於回到「鳳樓遠眺」了。

少年回頭,看著陌生人的臉,小商人的兒子見過的人很多,有廣東來的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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