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山間公墓

2006年9月26日,凌晨5點25分。

隨著最後一聲鼻音,頂頂猛然睜開了眼睛。

沒有漆黑的夜空,沒有幽暗的燈光,也沒有麻將室與小超市,更沒有手機信號,她仍然身處五樓的房間里,躺在一張寬大柔軟的床上。

原來,是個夢。

夢?

額頭卻全都是冷汗,像是從游泳池裡出來一樣,頂頂驚慌失措地喘息著,雙手緊緊地捏成拳頭。

拳頭裡捏著自己的手機。

手機不知何故已經打開了,屏幕上卻收不到任何信號,耳邊猶響著那聲「GAME OVER」。

雖然自己仍然活得好好的,但心裡頗有些遺憾:為什麼僅僅是夢?又為何這個夢做得如此怪異?

但她對自己的異夢早就習以為常了,只能苦笑著搖了搖頭。

這時心裡卻一沉,這下完蛋了,神秘女孩趁機逃跑了吧?

她緊張地回頭,卻發現女孩仍然熟睡著,碎花布裙子上蓋著毛毯,也許明早該給她換身衣服了。

又是虛驚一場。

頂頂深呼吸了幾下,總算從夢境中解脫了出來,思量著明天該怎麼辦?這神秘的女孩究竟是誰?如何才能讓她開口說話呢?她真的不懂中文嗎?不過,女孩的存在至少可以證明,南明城並非空無一人,可能還會發現其他人,旅行團並不是孤獨的。

她又翻了一下身,不小心碰到了女孩後背,便響起一聲輕微的呻吟。糟糕,把她弄醒了嗎?頂頂一動都不敢動了,屏聲靜氣地像個木頭人。但女孩繼續發出著聲音,輕得就像貓叫似的——

「媽媽……媽媽……」

頂頂依稀分辨了出來,女孩居然在叫「媽媽」?是在說夢話吧,頂頂只比她大五六歲,實在無福消受這個頭銜。

但她無法確定是否是華語,因為人類大部分語言里的「媽媽」,都是差不多相同的發音。

這時女孩又翻身過來,與頂頂面對面了,嘴巴里依舊喃喃自語:「不要……死……不要……」

黑暗的房間里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那嚶嚶細語聲。這下頂頂可以確定了,女孩說的就是華語,而且是相當標準的。

人們在夢中說出來的話,肯定是自己的母語。

突然,神秘女孩睜開了眼睛。

雖然幾乎看不見,但頂頂可以感受到那犀利的目光。

四目對視,在同一張床上。

又是如同在體育場里的對峙,白天與黑夜並無什麼區別。

終於,頂頂決定說話了:「你夢到了什麼?」

女孩在暗夜裡睜大了眼睛,牙齒似乎還在顫抖,半晌未吐出一個字來。

「剛才我聽到你的夢話了,你在說漢語,請不要再裝聾作啞了,能和我說說話嗎?」

女孩的眼神柔和了下來,儘管頂頂無法看到,卻能感受到對方的心跳。

頂頂的聲音也柔和了許多:「對不起,我吵醒了你的夢是嗎?就當是我們都很寂寞,需要互相說話來擺脫孤獨吧。」

幾秒鐘後,她聽到了女孩的聲音:「你想和我說什麼?」

這二十歲女孩的聲音,細膩而富有磁性,如甘甜的露水穿透黎明,來到這五樓房間的大床上。頂頂第一次微笑了:「什麼都可以說,親愛的。」

「謝謝你。」

「為什麼謝我呢?」

頂頂還以為女孩會恨她呢。

「因為你打斷了我的惡夢,把我從地獄裡救了出來,在夢裡我快要死了,是你救了我的命。」

她的華語字正腔圓,聽不出有任何口音,但又不似北方人說的普通話。

「好吧,我還準備向你道歉呢。」頂頂覺得與她的距離拉近了,索性用手托著下巴說,「我們再聊些別的吧,比如——你的名字?」

女孩沉默了片刻:「我能不回答這個問題嗎?」

「既然你不告訴我的名字,那我就叫你『無名女郎』了。」

「無名女郎?」她的語氣有些古怪,隨後柔聲道,「我喜歡這個名字。」

頂頂無奈地苦笑一下:「好吧,無名女郎,你幾歲了?」

「二十一歲。」

「你從哪裡來?」

「我不知道。」

女孩冰冷地回答,但頂頂並不氣餒:「看來你還是沒把我當朋友,你一直住在南明城嗎?」

「嗯。」

「你的家人呢?爸爸媽媽呢?」

「我不知道。」

頂頂知道她在故意迴避問題:「好吧,無名女郎沒有父母,但總有住的房子吧?住在哪呢?」

回答依然是:「我不知道。」

這個標準的一問三不知的「無名女郎」,忽然把上半身撐起來了,長發垂在枕頭上,掃過頂頂的臉頰。

「那條狼狗是你養的吧?」

「是的。」

謝天謝地,這次她總算沒回答不知道。

「它叫什麼名字?」

「天神。」

頂頂不禁讚歎道:「好特別的名字啊,是你起的名字嗎?」

用「天神」來形容那條驚人的大狼狗,也確實是名副其實。頂頂想像它匍匐在黑夜中的形象,竟真如傳說中的神犬下凡,實非普通的狗兒所能比擬。

「是的,它無所不能,無處不在,剛才還在樓下等待著我。」

「可它怎麼和你分開了呢?」

無名女郎淡淡地回答:「晚上,它去給我找吃的去了。」

「它給你找吃的?天神可真厲害啊。」

「天神無所不能。」

頂頂再也不想談狗了,還是說說人吧:「你身邊還有其他人嗎?」

「有。」

「誰啊?」

頂頂興奮地問道,卻沒想到無名女郎回答:「你不就躺在我身邊嗎?」

「哎呀,我是說除了我們旅行團的人以外。」

「那就——我不知道。」

老天,又是一個「我不知道」,乾脆把她從「無名女郎」改名成「我不知道」吧!頂頂都快受不了了,她並不是個特別有耐心的人,只能繼續躺著觀察對方。

窗外,黑夜正悄悄流走,一點白光緩緩地浮上天空。

微暗的晨曦穿透玻璃,如薄霧披在無名女郎身上。昏暗的逆光就像攝影作品的底片,讓頂頂清晰地看著女孩的輪廓。

沒錯,她本身就是一幅完美的作品。

輕柔的光線在身體外沿輕輕散發,除了稍微偏瘦外,女孩身體發育得很好,腰肢和胸膛都頗誘人。如果再稍稍打扮一下,足夠去做電影明星了,劉亦菲黃聖依當年也不過如此吧。

幸好躺在旁邊的人不是「洛麗控」,否則她定然會惹火上身。

無名女郎下床走到窗前,看著鐵欄杆外的黎明,天空仍然深藍色,鳥兒即將騎上枝頭歌唱。

頂頂也走到她的身後說:「這是個罪惡而美麗的城市。」

清晨六點。

進入空城後的第三個白天。

四樓,在整棟樓最大的那套房裡,床上同樣睡著兩個女子。

黃宛然與成秋秋。

這對母女卻是背靠著背,母親面朝著窗戶,清晨的天光先射到她的臉上。緩緩睜開眼睛,瞳孔被猛然刺激了一下,才發現淚水早已打濕了枕頭。

眼眶一定還是紅紅的吧,她輕輕抹了抹眼角淚痕,千萬不要被女兒看到。黃宛然自己也沒想到,居然在夢中流了那麼多眼淚,誰才能讓她如此傷心呢?至少不是躺在隔壁的成立。

她看著窗外的大樹,一陣風卷過幾片葉子,將它們帶到某個並不遙遠的地方,或許是她彩雲之南的故鄉——昆明。

十七年前。

儘管她總是逼迫自己忘掉,但又常常頑固地在夢中跳出來。那年黃宛然只有二十歲,剛從昆明醫學院畢業。因為父母都只是普通工人,沒法像別人那樣托關係走後門,結果被分配到了一個最偏遠的縣——今天被稱作香格里拉,當年卻窮得揭不開鍋。在大山深處的一個鄉村醫院,她開始了自己的職業生涯。

雖然是個鳥不拉屎的地方,病人基本都是藏族和納西族的牧民,沒有電話和電視,對外通訊全靠每周來一次的鄉郵員。但那的景色卻美得出奇,開門就是高聳入雲的雪山,山下是一大片芳香的草原,牧民騎著駿馬領著藏獒驅趕羊群。而醫院所在的建築,當年是一座古城堡,乃是麗江土司木天王所建。她很快就愛上了這裡,寧願獨自享受孤獨,也不願再回到城市中去了。

幾個月後,牧民們送進來一個骨折的病人,說是從懸崖上掉了下來。情況非常緊急,來不及再往外面的醫院送了,黃宛然只得硬著頭皮做了外科手術。沒想到手術異常成功,病人的腿僥倖保住了,而且還沒有留下後遺症,否則很可能要截肢。

她覺得這個病人很怪,年紀輕輕卻留著長頭髮,永遠抱著一個攝影包。他怎麼會爬到懸崖上去呢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