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黃金肉

2006年9月24日上午11點19分。

葉蕭做了一個夢。

……

當夢醒來的時候,睜眼只見滿山遍野的綠色,竹子如箭矢刺入瞳孔,一朵巨大的花放肆地綻開,紅得那樣耀眼。頭頂巍峨的高山顛簸起伏,再往上是層層疊疊的烏雲,隨時可能有大雨傾瀉。

這是哪兒?惡夢帶來的汗水從額頭滑落。他發現身下是搖晃的車座,右邊是明亮的窗玻璃,左邊是一張熟悉的臉。

大腦彷彿正被撕裂。

孫子楚沖他咧嘴笑了笑:「喂,你總算醒啦!」

「你——」葉蕭把眼睛睜大了,費力地支起身子,茫然地問道,「你怎麼會在這兒?」

「還沒睡醒?可我記得昨晚你沒怎麼喝酒。」

酒?

葉蕭捂著嘴呼了口氣,卻沒有聞到任何酒精味。

他環視了周圍一圈,這是輛小型的旅遊巴士,車上坐著十幾個遊客。

車外是熱帶或亞熱帶山區,茂密的綠樹間點綴著鮮艷的花。一條公路在大山中蜿蜒,通向不可捉摸的命運深處。

但車上的那麼多人,葉蕭只認識身邊的孫子楚——這兩年他們成為了好朋友,身為S大歷史老師的孫子楚,曾經幫過他不少忙。

「現在?去哪裡?」

「蘭那王陵——我們剛從清邁開出來。」

「清邁?」這地名好像在哪聽到過,葉蕭絞盡腦汁地想了片刻,「我們在哪個省?雲南?還是貴州?」

孫子楚苦笑了一聲:「拜託,不是開玩笑吧?我們現在泰國!」

「我們不在中國嗎?」

「當然不在!清邁是泰國北方最著名的城市——你忘了幾個鐘頭前,我們在清邁的酒店吃的早餐?」

心又浸到了浴缸底下,葉蕭用力揉著太陽穴,後背心已滿是冷汗。記憶像被打碎的鏡子,就連自己的臉也隨之破裂,沒人能重新拼合起來。

不過,起碼找到了坐標橫線:泰國北方——清邁——蘭那王陵。

那麼豎線呢?

「今天是幾號?」

「9月24日!我真搞不懂,發車時你還很正常,現在卻好像從外星球回來了?」

而葉蕭問出了一個更愚蠢的問題:「哪一年?」

「公元前841年!」孫子楚已被他氣糊塗了,「你故意耍我吧?連2006年都不知道?」

「2006年9月24日,泰國北方清邁,前往蘭那王陵?」

時間豎線與空間橫線終於在平面相交,這個特殊的坐標點——

或許是致命的。

在確定時空坐標點的瞬間,葉蕭模糊的視野里,浮現出一片山間盆地——酷似一幅古老的水墨畫,從塵封的箱子里翻出來,紙上還扭動著幾隻蟲子。

不,那不是蟲子,而是裊裊的炊煙,如白霧瀰漫在墨綠的山色中。在綠與白的顏色調配下,宛如特殊處理的電影鏡頭,漸漸幻化出數十間高腳茅屋,可是「荒村」的南國版本?

11點30分,旅遊巴士在路邊停下,導遊小方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招呼著大家下車。

葉蕭隨著孫子楚踏上地面,這就是泰國北方的土地嗎?腳底板有些電流般的麻感,蟾蜍在野草下呱呱亂叫,也許還潛伏著幾條竹葉青蛇。

導遊用機械的語氣介紹說:這個少數民族村落,兩百年前自中國雲南遷來,有著與泰國本地人迥然不同的風俗習慣。而貧瘠的內陸山地,也比不得肥沃的湄南河平原,只能生長玉米紅薯之類,此外就是美麗而可怕的——罌粟。

旅行團被安排在此午餐,可享受純正的山間野味。有人興奮了起來,這些天泰國菜都吃膩了,這下定要大快朵頤。也有幾個女人皺起眉頭,想起幾年前「非典」的果子狸。

眾人還未到村口,便聽到一陣沉悶悠揚的鼓聲,孫子楚緊皺眉頭道:「銅鼓?」

果然,一進村便看到兩口大銅鼓,幾個穿著民族服裝的老人,舉著骨槌用力敲打。那鼓聲與眾不同,發出金屬獨特的共鳴,時而清脆時而沉悶,似乎可以穿透人的心。

而在銅鼓後有數十個怪物,他們個個面目醜陋,被硫酸毀過容一般,氣勢洶洶地手持刀劍。這場面讓人大吃一驚,其中有個牛頭怪物舞著刀,狂亂地向大家撲過來,活像古代剪徑的山賊,幾個女遊客嚇得拔腿要逃回車上。

導遊小方立即喊道:「別怕!是儺神舞。」

沒錯,這是中國西南常見的「儺」神面具,在木頭上畫出猙獰的鬼怪或野獸相貌,據說有驅鬼破妖的神效。鼓點節奏越來越快,幾十位「儺」神載歌載舞,手中揮舞刀光劍影,像遠征血戰得勝歸來。

葉蕭眼前一片恍惚,只剩下那些鬼怪面具,還有鋒利的刀刃和箭頭,耳朵則被銅鼓聲震得幾乎要聾了。有個「儺」神面具衝到他跟前,是一位盔明甲亮的冥府將軍,寶劍竟然直指他的心口——

在這千鈞一髮的關頭,葉蕭的手腳卻像被綁住了一樣,居然定在原地一動不動!

眼看寶劍就要洞穿胸口,「儺」神卻驟然劍走偏鋒,利刃從葉蕭腦袋邊上「擦頭而過」。

鬢邊一陣凌厲的寒風呼嘯,殺氣逼人地侵入葉蕭大腦,令他確認這寶劍並非裝飾物,而是真正開過鋒的殺人利器。

他同時聞到某種血腥的氣味,或許這把劍前幾天還殺過人或動物?而「儺」神被他大無畏的氣勢嚇住了,或純粹只是為了考驗他的勇氣?

孫子楚趕緊將葉蕭往後拖了幾大步,膽戰心驚地喊道:「喂,你傻啦?要是再晚個半秒鐘,恐怕小命就要葬送在這荒村野店了!」

而葉蕭不知如何作答,剛才就像被繩索綁住了,大腦命令自己躲閃,身體卻完全不聽使喚,後怕的冷汗已布滿了背脊。

再看那位舞劍的冥府將軍,早已回到「儺」神舞的隊伍里,那張面具對他發出古怪的微笑,並不斷用寶劍向他挑恤。

面具……天神……刀劍……鮮血……

所有這些都在腦中飛速旋轉,難以分辨是眼裡看到的景象,還是昨晚或更久以前的回憶?他只感到身體在被撕裂,那銅鼓聲變成一把鋸子,從他的頭皮上用力鋸下。兩個戴著儺面具的武士,正賣力地大笑著拉動鋸子。兩個傢伙拉得大汗淋漓,鋒利的鋸刃自上而下,緩緩切開葉蕭的腦袋,鮮血如噴泉四濺而出。當鋸子拉到他的脖子時,腦袋立時分成了兩半,他的雙眼越離越遠——左眼看到了天堂,右眼看到了地獄。

最後,鋸子從葉蕭的腹股溝出來,將他的身體切成兩半。

想起一部卡爾維諾的小說——《分成兩半的子爵》。

當銅鼓聲停下來後,他才發現自己的身體還好好的,而那些儺面具卻突然消失,只剩下那些平常的村民面孔。

葉蕭顫抖著摸著自己的頭頂,懷疑是否有傷口或者流血?

「MY GOD!」旅行團里還有個外國人,二十多歲的女孩,棕色長發圍繞著白皙可人的臉龐,說了一串濃郁美國味的英語,轉眼又說了句熟練的漢語:「請問這是一項旅遊節目嗎?」

年輕的導遊猶豫了一下說:「是……是的,一項特別的歡迎儀式。」

孫子楚上前仔細觀察銅鼓,這是兩千多年前鑄造的古物,曾廣泛分布於中國西南和中南半島,至今已極為少見。鼓的邊緣是奇異的花紋,像是某種巨大的動物。就在孫子楚掏出放大鏡時,有兩個乾瘦的村民目露凶光,他只得尷尬地放棄了觀察。

跟著旅行團進入村子,葉蕭發現這裡窮得出奇,除了四處瘋長的野草,完全死氣沉沉,好像踏入了古代墓地。全村人的財富,都集中在了女人們頭上——戴著沉重的貴金屬,彷彿頭頂開著銀色的花,身上卻是全黑色的衣裙,面黃肌瘦營養不良。

旅行團里有個年輕男子,一直端著DV攝像機拍攝,忽然喊道:「好香啊!」(暈,難道現在的攝像機還有嗅覺功能?)

進入村子中心才看到,有口熱氣騰騰的大鍋,底下柴火燒得正旺,周圍擺著一圈低矮桌椅。而那撲鼻而來的香氣,正是從翻滾的鍋湯里發出的。

「啊,是什麼野味啊?」

葉蕭身邊一個高大男人饞饞地喊道,他戴著一副卡通墨鏡,打扮得像個城市精英。

村民們漠然地注視這些不速之客,導遊小方跟司機耳語幾句。葉蕭總覺得這兩人表情很怪。四十多歲的司機,長著典型的泰國人的臉,他和村民們說了幾句,招呼大家坐下就餐。

導遊小方說:「今天我們來得很巧,正好碰上這村子的一個重大節日——驅魔節!在這一天到來的人都是貴客,村民們會設宴招待我們,請大家就坐享用大餐吧。」

驅魔節?讓人聯想起一部同名的經典恐怖片,大夥心想真倒霉,怎麼正好趕上這鬼節日了?

葉蕭忐忑不安地坐下,每人面前有一個大陶罐,像中國人的砂鍋,裡面並無垂涎已久的野味,而是最普通的紅薯。這道「砂鍋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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