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蒂,《玄秘曲》

丁采臣的家,住在一個名叫「盤龍谷」的地方。它位於平谷和天津的交界處,實際上已屬於薊縣的地盤。我開車沿著阜石路,上西五環,然後經北五環轉機場高速,在第三航站樓附近,盤上京平高速。

與丁采臣給我發來的路線圖所標示的一樣,差不多一個半小時後,我開始進入一條不長的隧道。最後,我在一個名為「田家峪」的收費站交了二十五元錢的過路費,開始拐向人煙稀少的山間小道。

秋天正在結束。山上的火炬樹、元寶楓、黃櫨、水杉之類,在寒霜中全都紅透了。整個山巒鋪錦堆綉,但它所呈現出來的色調,卻並非單純的紅,而是一派夾雜著深紫、銘黃和棕褐色的斑斕和駁雜。這大概就是北京人常說的,只有在深秋時節才會出現的「五花山色」了。北京郊外,居然還有這麼美的地方!你知道,當我開車行進在群山環繞的鄉間小路上,梗在心頭的那種感覺,除了驚嘆之外,多少也會有一種無緣側身其中的悵惘或憤懣。你不得不佩服有錢人靈敏的嗅覺。他們總是有辦法在工業污染和垃圾圍城的都市周邊,找出一些風光秀美的殘山剩水,並迅速將它據為己有。

按照我和丁采臣預先的約定,在一個人跡罕至的三岔路口,我果然發現了那座巨大的廣告牌——上面果然寫著「發展是硬道理」,而鄧小平的半身畫像,則略微有點失真。丁采臣的那輛黑色的大眾「輝騰」,就停在廣告牌下。他並未下車,只是按了兩聲喇叭,將手伸出窗外,朝我揮了揮,示意我跟他走。我們沿著起伏的山路往東,又開了大約十多分鐘,在一處高爾夫球場附近,踅進了一個幽僻的盤山小道。

你如果去過朝陽的798或酒廠藝術區的話,就很容易想像出那些別墅的建築式樣。紅色的磚牆、誇張得不成比例的長條形窗戶、圓柱形的水塔、外露的青灰色的鋼樑……如果沒有樓前屋後那些高級轎車的點綴,乍一看,你還以為自己來到的地方,是一個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司空見慣的廠區。那些散落在平緩的山包上的建築,隱伏在掉光了葉子的樹林之中,拙樸中透著精巧,簡單中隱藏著繁複。遠遠地看上去,彷彿那不是什麼高檔別墅群,而是隨便碼放在山間的一堆積木。

丁采臣是一個四十齣頭的中年人。個子不高,有點瘦,看上去一副病怏怏的樣子。他穿著一件黑色帶拉鏈的高領毛衣,灰色的燈芯絨褲子;窄窄的臉,絡腮鬍子,但並不顯眼。眼睛很小,也很圓,在茶色的鏡片後面挨得很近。

他有事沒事總會時不時地吸一下鼻子。

我魯莽地向他伸出手去,同時馬上意識到,他其實並沒有與我握手的意思,但為時已晚。為了避免尷尬,我只得一把抓過他的右手來,象徵性地搖了搖——我發現,他的手掌也顯得綿軟無力。不過,總的來說,我並沒覺得這個人有什麼神秘感,或者,有什麼讓人感到畏懼的地方。甚至,他偶爾一笑,還略微帶著一種矜持的羞澀。我不知道蔣頌平在向我介紹他時,為何神色那麼詭異。特別是,為什麼要把這個普普通通的人,與那部名為《倩女幽魂》的電影聯繫在一起。

丁采臣問我從哪來,路上好不好走,早晨剛剛在隧道發生的六車相撞的交通事故是否已經清理完畢。還有一些別的事。都是一些平平常常的話。隨後,他朝不遠處正在巡邏的兩個保安招了招手。那兩個保安立刻會意,隨即改變了他們固定的巡邏路徑,加快步伐,朝這邊跑過來。采臣隨後對我說了句:「我們先進屋喝杯茶。車上的東西,就讓他們來搬。」轉身就走了。

我不安地提醒他,兩個保安恐怕還抬不動那箱子,丁采臣頭也不回地擺擺手,「你別管,他們自己想辦法。」

我跟著他,由北邊的一扇小木門進了院子。沿著鵝卵石砌成的小徑,繞過一簇被霜打暗的烏桕樹叢,上了三四級台階,來到了朝東的大門邊。台階下有一個窄窄的廊道,花木扶疏,與前院相連。

這幢別墅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它非同一般的私密性。玄關被墊高了,加上牆幕的間隔,下沉式的客廳、中西餐廳和寬敞的廚房,被自然地分割成三個獨立的部分。客廳巨大的玻璃窗採光很好,由於院子的圍牆很高,外面的行人不可能窺探到室內的動靜。可對於主人來說,不管你透過哪扇窗戶朝外看,不遠處蒼茫的山林秋色,都彷彿近在咫尺。

我曾經在電話中向丁采臣打聽過客廳的大致格局。連日來,我對那面朝南的玻璃牆比較憂慮。因為你知道,光溜溜的玻璃根本攏不住聲音。玻璃造成的反射,會使樂音在房間里到處亂撞,結像效果一定會很糟糕。按照我的建議,丁采臣在客廳的南窗新裝了一個厚厚的布簾。單從這一點,你大概也可以判斷出,丁采臣這個人,通情達理,凡事都很好商量。

這間客廳,雖說足夠高大寬敞,但對於欣賞音樂來說,並不是一個適宜的環境。一般來說,揚聲器總是要在短牆擺放。可問題是,這個客廳的短牆在東西兩側。西牆邊的櫃式空調不能隨便移動,旁邊還有一個巨大的玻璃魚缸——水草柔軟地披拂搖擺,兩尾帶魚狀的動物(當時,我還不知道它就是名貴的金龍魚)來回巡遊。而東牆的位置,有一個帶轉角的陽光房,是橢圓形的,也不適合擺放音箱。更何況,陽光房裡還擱著一張木質的躺椅,旁邊有一張小圓凳。

我注意到,圓凳上的托盤裡,擱著一隻咖啡杯和一本書,還有兩枚女人用的淡藍色的發卡。合情合理的推測是:在我們進屋之前,女主人也許正躺在那兒看書或曬太陽。這會兒已經走開了。

當那對沉重的AUTOGRAPH被人「呼哧呼哧」地抬進屋來的時候,保安的人數已經增加到了六個。丁采臣吩咐他們,將它放在南牆的落地窗邊上。但這樣一來,音箱距離沙發的位置就太近了,毫無疑問會影響到聲音的定位。不過,我沒有向丁采臣指出這一點。因為我已經發現,儘管丁采臣看上去沉靜溫和,可他一直緊鎖著眉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似乎不怎麼愛說話。

準備試音的時候,我問他介不介意把窗帘拉上,他靜靜地吸著煙,抬頭看了我一眼,隨後小聲道:「噢,隨你便。」

那聲調聽上去有些倦怠,虛虛的,絲毫沒有發燒友在試聽新系統時的那種壓抑不住的興奮。失望之餘,我請他挪個地方,坐到沙發的正中間去。這樣,他的耳朵與兩個音箱之間,正好構成一個等邊三角形。

他先是愣了一下,隨後也就照辦了。

為了使氣氛變得輕鬆一點,我有點賣弄地向他介紹了一下這套系統的特點,特別是國際音響界對它的基本評價。我告訴他,這套系統能否算世界上最頂級的音響,我倒也不敢保證,但在我所聽過的系統中,它毫無疑問是最好的。我半開玩笑地對他說,這款箱子,我已珍藏了十二年之久,一直捨不得出手,我對它的依戀,怎麼說呢,裡面有一種混雜著女兒兼情人的特殊感情。

「那樣的話,豈不是有點亂倫?」丁采臣勉強朝我笑了笑,忽然道。

我帶來了三盤試機碟。第一盤是鋼琴作品,用它來測試聲音的純凈度和系統的分析力,自然是必不可少的。為了讓新主人領略一下AUTOGRAPH同軸單元那超凡入聖的延展性和人聲之美,我選擇了義大利歌唱家巴托利演唱的多尼采蒂的歌劇。至於動態、定位感和管弦樂的密度,我選了一套CHESKY公司於一九九〇年出版的理查·施特勞斯的《莎樂美》,這張唱片由多拉蒂指揮,皇家愛樂樂團演奏。眾所周知,這是一張不可多得的名盤。它是偉大的錄音師威爾金森鼎盛時期的作品。

我依次播放這三張CD,每張三至五分鐘。當時,我已經吃驚地觀察到,丁采臣其實是個音盲。他對音樂完全無動於衷。他臉上像是塗了一層蠟,沒有任何錶情。你知道,我的心裡非常窩火。除了偶爾吸一下鼻子之外,他甚至一度從桌上拿起了報紙——大概是由於屋子裡的光線太暗,隨後又把它放下了。至於這個音盲,為何要囑咐蔣頌平為他弄一套「世界上最好的音響」,其中的原因我沒有興趣去妄加猜測。我有些心灰意冷,不過是在麻木地履行交貨的最後一個程序罷了。

多少讓我感到有點意外的是,當我將唱片換到第三首,也就是《莎樂美》的時候,丁采臣忽然清了一下嗓子,對我道:「是不是太吵了一點?嗯?你不覺得嗎?你能不能把前面那張盤,再放一下。」

我的腦子裡還殘留著放在一隻盤子里,被端上來的聖約翰人頭的影像,聽他這麼說,我趕緊中斷了莎樂美那瘋狂的舞蹈,重新換成了義大利美女巴托利。

「不不,不是這張唱片。」丁采臣再次對我說,「你最先放的,彈鋼琴的那一張。」

原來他指的是羅熱演奏的那張鋼琴。

讓我暗暗感到奇怪的是,在隨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丁采臣一邊聽,一邊竟開始發表一些簡短的評論。更讓我感到震驚的是,他顯然已經意識到自己是個外行,發表評論時也有些遲疑,顯得不太自信,但不知怎麼搞的,我覺得他對音樂的大致感覺,還是相當準確的。比如:「鋼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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