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路》

如果你生活在北京,碰巧又愛喝功夫茶,那你一定會聽人說起過「馬連道」這個地方吧。它就在宣武區的廣安門外,與我們老家椿樹街的房子相隔不太遠。在我小時候,馬連道差不多就已經算是郊區了,我和姐姐常去那兒的果園偷杏子。可如今,這一帶居然成了北京最大的茶葉商貿中心,滿大街都是福建人或浙江人開的茶鋪。

姐姐給我介紹的那個對象——現在我知道她的名字叫侯美珠,就住在馬連道附近的小紅廟。

星期六的傍晚,我先開車去椿樹街接上姐姐,然後一起去小紅廟與侯美珠見面。你知道,在和某個女人照面之前,先通過她的名字,想像這人的長相,屬於人之常情。在趕往馬連道的路上,我多少對這個大舌頭的女人抱有某種僥倖心理,並非不可理解的。由此,你大概也可以想像出當我見到真人之後的那種變本加厲的失望。

我們見面的地點,被安排在超市二樓的一家鴻毛餃子館裡。在那樣一個油膩、嘈雜的環境中相親,我們不得不提高嗓門,互相喊話,讓人感覺怪怪的,極為彆扭。至於說美珠的長相,我固然不能用「難看」或「醜陋」一類的詞來形容,但與梨花反覆許諾的「美麗端莊」還有不小的距離。也許是想讓自己變得更年輕一些,她把頭髮剪短了,發縫中分。她的臉盤過於方正,看上去有點中性。我敢說,如果你在大街上遇到她,不一定會立馬看出她是個女的。姐姐曾不斷告誡我,不要總是拿玉芬那種水性楊花的狐狸精媚態,來衡量天底下所有的女人。可坦率地說,我還是更喜歡玉芬那種類型。另外,我也不喜歡美珠身上那過於濃烈的廉價香水味。

話又說回來,自打我和美珠見面的那一刻起,我就發現,她其實是一個厚道而善良的人。就算我不想跟她好,也不願得罪人家。她還帶來了正在上初二的兒子。那男孩顯然已經知道,這個場合對他來說,可能意味著什麼,對我不太友好,可以理解。這個長得圓頭圓腦的男孩,低著頭打他的遊戲機,偶爾抬頭斜斜地瞥我一眼,眼睛裡透著讓人不寒而慄的凶光。

姐姐看我板著臉,一言不發,就不時地拉一拉美珠的袖子,給她遞眼色,讓她主動一點。梨花其實也不知道如何應付眼下的這個場面,只是不斷重複著那句讓人聽了肝尖發顫的話:「往後,咱們就都是一家人了。」

她越是這麼說,我們就越緊張。我發現,美珠也明顯感到了不自在。她拗不過姐姐的攛掇,忽然笑了笑,往我盤子里夾了一個餃子。說實話,美珠的這個不經意的動作,給我帶來的感動,連我自己也始料未及。畢竟,從小長這麼大,除了母親之外,還是第一次有人往我的碗里夾東西啊。我心頭微微一熱,居然開始認真地盤算起「跟她結了婚,到底會怎麼樣」這類無聊的問題來了。

姐姐見美珠的心思有了活動的跡象,就把身子轉向我,對我道:「你可以跟她聊聊音樂什麼的。說起來,還真是巧了,美珠也是一個,那個什麼,你們時常說的那個什麼發燒家。你們在這方面一定會有共同語言的。」

那時,我已經設定了「這個世界上什麼事都可以發生,但決不能答應跟她結婚」這樣一條底線,心裡反而有點輕鬆。出於禮貌(當然,我對姐姐所謂的「發燒家」也有點好奇),我問美珠平常愛聽些什麼音樂,使用什麼型號的音響器材。美珠的臉憋得通紅,她說話的時候,果然有點含混不清,嘴裡像是噙著一顆糖。她說,沒事的時候也會找一些磁帶或CD什麼的來聽。但家裡的那個音響,前幾天被兒子搞壞掉了,CD盤有時候轉,有時候又不轉。

「沒關係,他會修。待會兒吃完飯,就讓崔子幫你去看看。保管用不了幾分鐘,他就能把你的機器修好。」姐姐笑道,「美珠的歌唱得好,不是一般的好。每年我們公司年終開聯歡會的時候,她總要上台唱那首《天路》,簡直跟韓紅唱得一樣好。」

她隨後就捅了捅美珠的胳膊,小聲地跟她嘀咕了幾句。看那樣子,似乎在慫恿她當即就唱,把我鎮一鎮。美珠自然又是擺手,又是搖頭。奇怪的是,她一邊推脫,一邊用她那怯生生的目光緊緊地盯著我,似乎在推搡中,一直在等我表態。看得出,她本人也非常想唱。我用最嚴厲的目光逼視她,央求她,讓她行行好,不要唱。畢竟,在這麼一個人聲喧騰、烏煙瘴氣的餃子館裡唱歌,有點太嚇人了吧。為了讓梨花趕緊忘掉她出的這個饅主意,我開始嘗試跟坐在我旁邊的那個小男孩說話。

我小聲問他,多大年紀,叫什麼名字,在哪裡讀書之類。他連看也不看我一眼,對我低聲下氣的問話,一概置之不理。

「大人問你話呢,你不能這麼沒禮貌。」美珠對他說。

小男孩終於把頭抬起來,用他那小獸般兇狠的目光再次打量了我一眼,怪笑道:「你能不能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行啊!」我不假思索地說。

「豆蔻年華這個詞,能不能用來形容男生?」

「說不好。」這個問題有點出人意料,我心裡實在沒底,就抱歉似地朝他笑笑,「我想,大概是可以的吧!」

「錯!」

小男孩厲聲吼了一句,似乎已掂出了我的斤兩,立刻對我失去了興趣,又埋頭玩他的遊戲機去了。

因想到第二天一早還要陪鹽城的表弟去潭柘寺,好不容易熬到晚飯結束,我便立刻起身告辭。美珠倒也沒說什麼,可姐姐死活不讓。她執意要我去美珠家坐坐,說是去「認認門」。聽梨花那口氣,就好像我已經答應了這門親事似的。她還提到了那台損壞多時、等著我去修理的音響,讓我不便一味推辭。在人情世故方面,我大概要算是一個比較遲鈍的人了,可我還是能感覺到姐姐在拚命撮合這樁婚事背後所隱藏的動機。說實話,那種感覺,讓我心裡很不舒服。

七八分鐘之後,我們來到了被臟霧籠罩的一條衚衕里,我一回頭,發現跟在後面的崔梨花早已不見了蹤影。對於她拙劣的失蹤表演,美珠自然不會覺得怎樣意外。

當然,我也不會。

美珠家是一個一間半格局的單元。進門就是廁所。那個狹窄的、只能擱下一張小餐桌的過道,同時也是餐廳和客廳。對面是同樣逼仄的廚房,牆上掛著大蒜和臘腸,使房間看上去更為凌亂。往裡走,是一個用三合板分隔開的小間,放著小床、書桌和簡易書架,大概是兒子的住處。再往裡,就是美珠的卧室了。那個圓頭圓腦的小男孩,一進屋,就跑到卧室看電視去了。他關門的力量太大,震得門上的掛曆左右搖擺。

那台「音響」,就擱在冰箱旁的矮柜上,上面還覆蓋著一塊棕褐色的綢布。看著這台「步步高」牌的所謂「音響」,我簡直有些哭笑不得。實際上,它不過是一台帶簡易CD系統的雙卡錄音機而已。如果把它稱為兒童英語復讀機,大概更加名副其實。CD倉在機器的頂部,我按了一下機頂的圓鈕,CD蓋「啪」的一聲,僵直地彈起,嚇了我一跳。我用打火機照了照,朝裡邊望了兩眼,很快就發現了問題所在:不過是CD的光頭稍稍出現了偏離而已。可美珠在家裡翻箱倒櫃,怎麼也找不到十字花的小螺絲刀。最後,我總算用一把水果刀外加一把鑷子,幫她修好了這台音響。

由於我順便替它擦拭了一下CD機的激光頭,聲音比原來更清晰一些,是完全有可能的,但美珠恭維我說,那聲音簡直比機器剛買來的時候還要好聽,就有點誇大其詞了。她把大胖子韓紅演唱的那首《天路》放了一遍,自己也小聲地跟著哼唱,又可憐兮兮地拿眼睛朝我瞄了一下,似乎在懇求我允許她本人把這首歌再唱一遍。我自然不予理會。不過,我發現她在哼唱的時候,咬字居然十分清楚,全無那種嘴裡含著異物的感覺,心裡不由得暗暗稱奇。當她準備把這首歌再放一遍的時候,我就不失時機地站起身來,向她告辭。

她愣了一下,用她那含混不清的聲音提醒我道:「我記得你剛才是喝過酒的……」

「喝了一點,怎麼呢?」我不清楚她想說什麼,抬頭望著她。

「你這會兒就走,路上會不會遇到警察?」

「不過是一瓶啤酒罷了。就算遇見警察,一般也測不出來。」

「別大意。還是小心點好。我剛泡了茶,等會兒再走吧,喝點茶,醒醒酒再走。」美珠順手關掉了音響,把我推到了客廳的小方桌前。

小桌上擺著一套功夫茶的茶具。小巧精緻的紫砂壺,外加四隻小瓷杯。美珠說,這套茶具,是她剛結婚時和丈夫去蘇州度蜜月,路過宜興時買的。這麼多年來,一直沒捨得用過。她說完這句話,臉莫名其妙地漲紅了,大概心裡有點後悔。在這個場合,似乎不該提起以前的丈夫。我喝了兩口茶,又苦又澀,茉莉花還有股子哈喇味。我本想提醒她,如果是泡一般性的花茶的話,用不著這麼好的功夫茶具。咱是窮人,並不丟臉,模仿富人的做派,才會丟臉呢。但我看見她就著茶水吃藥(本應講究的地方,她反而不講究),便轉而問她,身體是不是有點不舒服。

美珠告訴我,大概在七八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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