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媽碟

那天,從北五環邊的褐石小區出來,我去了一趟平安里電子市場。在那裡買了一些拆機的荷蘭油浸電容和一卷WBT銀焊錫,收了一對音樂絲帶Red Dawn信號線。這個型號的喇叭線,我已經有了一對,現在總算湊齊了一套。到了下午,我在返回石景山的途中,順道去了一趟四季青橋的金源廣場,去看望老朋友蔣頌平。

我的客戶大致可分為以下兩類。一類,就像你所知道的,主要是一些知識分子。他們大多集中在海淀一帶。這些人的優點是彬彬有禮,付錢爽快。他們幾乎從不拖欠錢款,在我手頭緊的時候,有時也願意先預付一部分貨款。這類人對膽機的要求比較偏重於情調或色彩,也就是所謂的「音樂味」。訂貨不怎麼固定,且人數有逐年減少的趨勢。跟這類人打交道,你得學會忍受他們目中無人的夸夸其談。客觀地說,有時候,他們的高談闊論也會讓你茅塞頓開,可有時就會讓你受不了。每個人的臉上,似乎都有一種既神聖又輕佻的勁兒。彷彿整個世界的命運,都被緊緊地掌握在他們手中。按照我粗略的觀察,他們的觀點其實也很不一致。

比如說,有一夥教授,每次見面都愛嚴肅地告誡我,像中國這樣的社會,隨時都會有崩潰的危險。其實我從未主動請教過他們,可他們樂於在飯桌上見縫插針地點撥我一番。弄得我時常做噩夢。差不多一二十年前,他們已經在這麼說了。一年過去了,五年過去了,二十年過去了,太陽還好端端地在天上掛著呢!中國還是好好的,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另外一伙人呢,意見剛好相反。他們認為,中國處在歷史上最好的時期,全世界的人都眼巴巴地看著中國。全世界都出了問題,都在望眼欲穿地等待著中國人去搭救。咱手裡捏著數萬億美元的花花票子,簡直不知道應該先去救誰,是冰島、希臘呢,還是義大利和美國?事實到底如何,我不清楚。這是人家政治家和讀書人的事。反正,我很快就被他們弄糊塗了。

我的另一類客戶,不用說,自然就是那些大大小小的老闆們了。乍一看,那些腰纏萬貫、靈魂空虛的傢伙,似乎怎麼也無法和純正的古典音樂沾上邊兒。他們能夠成為我相當穩定的客源,主要得益於蔣頌平的推薦和介紹。頌平把引誘苦主們上鉤稱為「釣魚」。他的辦法一成不變。

通常,在家庭聚會或私人茶敘的末尾,蔣頌平照例要強迫那些生意夥伴和合伙人什麼的,去參觀他的地下室。那是一個接近六十平方米的視聽室。他所使用的那套音響組合,做工精緻,外觀花哨:音箱是義大利Sonus Faber的Amati Anniversario,箱體那華麗的小提琴漆光可鑒人;功放用的是麥景圖五十周年的紀念版,開機時,面板上泛著藍綠藍綠的微光;Nagra CD機猶如瑞士手錶般的精美,外加一款Clearandio的頂級LP唱盤。從聲音的效果來看,那還算得上是一套注重細節和解析力的重放系統。

每當這個時候(一般是晚上十點鐘以後,頌平很少在晚上十點前聽音樂,因為據他說,只有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穩定的電壓和純凈的電流才會帶來醇美的音樂),頌平總要將食指豎在雙唇之間,發出輕輕的「噓」聲,然後打開牆面上淡藍色背景燈——牆面做過特殊的隔音處理,看上去像倒扣的雞蛋托一般凹凸不平,拉上厚厚的絨布窗帘,戴上雪白的軟布手套,躡手躡腳地跨過滿地堆放的器材和引線,從茶几上那一大堆CD唱片中翻找出一張俗稱「奶媽碟」的發燒盤來,「嗤嗤」地朝碟面上噴洒不明液體,然後用鏡頭布將CD擦乾。彷彿他不是在讓大家欣賞音樂,而是正在進行某種神秘的祭祀活動。

雖說北京的灰土有點大,但我還是多次建議他不要用清洗劑來擦拭光碟,因為那些化學液體或許會腐蝕這些塑料片,從而影響CD機光頭的循跡。實際上,最理想的清潔劑莫過於清水。但頌平從來不聽。他的理由總是顯得那麼不可理喻:「開玩笑!這可不是什麼普通的清洗劑。它是英國進口的,你知道嗎?這麼小小的一瓶,他媽的值多少鎊?你丫的猜猜看!用清水?開玩笑!」

當然,我只得立刻閉嘴。

當「奶媽碟」的樂聲從幽暗的房間里像綢布般展開的時候,那些酒足飯飽、腦滿腸肥的生意人,往沙發上這麼一靠,一些人很快就會發出鼾聲。但不要緊,總有那麼幾個傢伙會上鉤。他們抵抗不住「奶媽碟」的魅力,臉上浮現出驚訝之色,就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眼睛裡放著綠光,拚命點頭,似乎他們在欣賞的正是天籟之音。

通常還等不到一個樂章結束,就會有人激動地站起身來,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對蔣頌平嚷嚷道:「怪不得頌平迷上音樂,連女人的屁股都懶得摸了。有道理啊!老蔣,給我也來這麼一套,一模一樣的。要快!」

他們這一嚷,就夠我忙活好幾個月的了。一年中,要是能遇上五六個這樣的「苦主」,我那半死不活的日子就能勉強維持下去了。我從二手交易市場上或eBay上替他們找箱子、CD機和線材,然後將我自己做的膽機,悄悄搭進去賣給他們。我只收膽機的錢。我為他們配置的系統,不可能和蔣頌平一模一樣。但你知道,那張讓客戶們念念不忘的「奶媽碟」,自然是必不可少。

說到「奶媽碟」,我這裡不妨再噦嗦幾句。

這是一張DECCA公司於一九六二年出版的著名唱片,一九九三年將它灌製成了CD。作曲家是個法國人,名叫霍爾德,出生於十八世紀末。這個作品原先是一出歌劇,講述法國大革命時期的女性嚮往自由的故事。標題翻成中文,似乎叫做《女大不中留》。這部歌劇,後來被一個名叫蘭切貝利的人改編成管弦樂,並由他親自擔任指揮,英國柯文特皇家花園樂隊演奏。至於霍爾德本人,也許根本算不上什麼像樣的音樂家。你翻遍所有的音樂辭典,似乎也很難找到他的名字。但這張唱片,對於很多剛開始聽古典音樂的人來說,無疑是一劑迷藥。它的音色、空間感和弦樂的密度感,有一種剛柔相濟的美。事實上,雖然我不太喜歡這個曲子,但也不得不承認,它的演錄水平無與倫比。就算你從來沒聽過任何一首古典音樂,只要你把這張碟耐心地聽上五六分鐘,你就很難抵擋它的誘惑。你會以為自己瘋狂地喜歡上了「古典音樂」。這當然是一種錯覺。正是因為它把很多不相干的人,領進了古典音樂發燒的門檻,並哺育他們成長,故而它又有「奶媽」之稱。

我所結識的發燒友,幾乎人手一張。而在茶餘飯後,強迫朋友們到地下室欣賞「奶媽碟」,也成了蔣頌平的保留節目。他之所以這麼做,也不完全是出於替我「釣魚」的考慮。他本人在讀大學時拉過小提琴,喜歡海菲茲和柯崗,他總愛向他的朋友們炫耀一下自己與眾不同的生活品位。

頌平不僅交友廣泛,賓客眾多,妻子那一頭,親朋故舊,什麼七大姑、八大姨的,也喜歡往他們家扎堆兒。在我的記憶中,他們家從來就沒有過安靜的時候。就像俗話說的,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似乎不來上十七八個客人,他們家就開不了飯。任何時候,他們家都像是過節般亂鬨哄的。

今天的狀況當然也不會例外。

午餐後的客廳,已恢複了原先的整潔,可房子里仍瀰漫著白酒、花椒油和四川臘腸的味道。幾個女人圍坐在沙發前,聽一個八九歲女孩拉小提琴。我一個都不認識。餐桌邊坐著兩個神態麻木、虛弱不堪的老太太,她們已經老到只會喘氣的地步了。其中一個是蔣頌平的姑媽,另一個則是岳母。她們不說話,靜默中偶爾朝這邊呆望一兩眼。

小女孩在拉了一段拉赫瑪尼諾夫的《無詞歌》之後,在眾人的慫恿之下,又拉了一首《新疆之春》。應當說,她拉得實在是很難聽。我無法長時間裝出饒有興趣的樣子,就直接去了地下室。

頌平也不在那兒。

黑暗中,我隱約看見幾個人,正戴著3D眼鏡,聚在那裡看《加勒比海盜》。保姆往那兒送果盤,順便告訴我,頌平在樓上的書房裡。

可頌平並不是一個人在那兒。在書桌的另一側,坐著一個身穿咖啡色中式對襟衫的中年人。由於不勝酒力,他那張青筋暴突的臉一直紅到脖子里。頌平向我介紹說,這位姓杭的大師,是一位道行很深的堪輿家。頌平打算在大興新建一個服裝廠,請這位「異人」來幫他看看風水。據說,這位神通廣大的高人不光會看風水,還會替人算命。頌平執意讓他給我算一卦,我也不好推辭。杭大師猛然睜開了惺忪的醉眼,使勁地搖晃了一下頭,把自己從醉夢中拽了回來,笑呵呵地問我算什麼。隨後,他又愣愣地看了一眼頌平,嘴裡囁嚅道:「不好。要吐。」

「你就替他算算婚姻吧。」頌平道,「我的這位兄弟,也沒啥別的嗜好,就是老惦記著結婚。」

杭大師從上衣口袋裡取出三枚銅錢來,那是被磨得油光鋥亮的「康熙通寶」。他把銅錢遞到我手上,讓我打卦。按照他的吩咐,我在地毯上一連拋了六次。大師乾嘔了幾下,跟頌平要來了紙和筆,隨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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