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爾·金特》

你已經知道了,我是一個專門製作膽機的人。在北京,靠干這個勾當為生的,加在一起不會超過二十個人。在目前的中國,這大概要算是最微不足道的行業了。奇怪的是,我的那些同行們,雖說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卻老死不相來往。既不互相挖牆腳,也不彼此吹捧,對於同行的技藝從不妄加評論,各自守著有限的一點兒客戶,聊以為生。這個社會上的絕大部分人,幾乎意識不到我們這夥人的存在。這倒也挺好。我們也有足夠的理由來蔑視這個社會,躲在陰暗的角落裡,過著一種自得其樂的隱身人生活。

我不太喜歡「發燒友」這個稱謂。我不過是一個手藝人。說實在的,多年來,我心裡一直為此感到自豪。你知道,現如今,論起手藝人的地位,已經與乞丐沒有多大區別。那些學問淵博的知識分子,對眼下這個社會的變化,也許能解釋得頭頭是道,可依我粗淺的觀點來看,這個社會的墮落,正是從蓄意踐踏手藝人開始的。

不過,說起我們這個行業,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中後期,也曾火爆過一陣子。那時候,一年一度的北京國際音像展居然人潮湧動,門庭若市。你似乎很難理解,那麼多的巴赫迷、瓦格納迷、富特文格勒迷、卡薩爾斯迷,到底是從哪兒鑽出來的。那時候,你與文人雅士們打交道,人人都以聽流行音樂為恥(坦率地說,這也有點過分)。即便大家都在談論古典音樂,你若是想要讓別人對你心懷敬意,甚至連貝多芬和莫扎特都羞於出口。要談就談更為冷僻的泰勒曼、馬勒或者維奧蒂,哪像今天,居然連李宇春也聽得津津有味。

那時候,北京音樂台的97.4調頻立體聲,還專門製作了一檔叫做「發燒門診部」的節目。每當節目播出時,我都會掩上房門,關掉電燈,讓自己完全浸沒在黑暗之中,用自己組裝的收音機收聽這個節目。那時,我還住在椿樹街的老房子里。當那些奇妙的音樂從夜色中浮現出來的時候,整個世界突然安靜下來,變得異常神秘。就連養在搪瓷盆里的那兩條小金魚,居然也會歡快地躍出水面,搖頭甩尾,發出「啵啵」的聲音。每當那個時候,你就會產生某種幻覺,誤以為自己就處於這個世界最隱秘的核心。

兩年後,我製作的膽機開始有了固定的客戶。我還被請到了北京音樂台的錄音室,擔任過「硬體醫生」一類的嘉賓。可是現在呢,不用說「發燒門診部」這檔節目早已無疾而終,假如你在開車時偶爾想從收音機里聽一點古典音樂,簡直比中彩票還要難!不知為什麼,現在的節目主持人,似乎更熱衷於說話。他們一刻不停地說著廢話,還人為地弄出一些誇張的笑聲或掌聲來,就像在話筒前自己胳肢自己,真是無聊透頂。

總而言之,九十年代的古典音樂氛圍,是今天的人難以想像的。我的妻子(當時還是女朋友)在河北職業技術學校讀中專,她曾經不止一次地跟我提到過,在她們學校,每天廣播台播放的第一首曲子,竟然都是挪威作曲家格里格《彼爾·金特》中的「晨曲」。你可以想像,每天清晨從這樣一個旋律中醒來,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好吧,我現在不妨就來說說我的妻子。

和她相識的那會兒,我還不曾進入發燒器材這個行當。那時,我還在王府井的「同升和」賣鞋呢。玉芬第一次走進我鞋店的時候,我就注意到她了。你沒法不注意到她。她有一張純潔而俏麗的臉,你每看它一眼,心裡都會被鋒利的刀片劃一下。怎麼說呢,有一種想豁出命去跟她好的衝動。她一連試了三四雙皮鞋,都覺得不合適。既不買,也不走,一個人坐在試鞋的小皮凳上,唉聲嘆氣。

我暗暗地觀察了她好一陣子,眼看著門外的街道沉沉地黑了下來,遊人逐漸散去,成群的烏鴉在樹枝上不停地哀唳。到了打烊的時間,我心裡還惦記著去寬街給母親抓藥,只得朝她走過去,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對她說:「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腳?」

大凡人在遇到煩惱的時候,很容易受人暗示,聽人擺布。她順從地仰起頭,看了我一眼,對我的莽撞和唐突毫不在意,撅著嘴問我道:「你要看哪一隻?」

我說,隨便哪一隻都行啊。

她立即脫下了那雙飄馬運動鞋,甚至毫無必要地褪去了絲襪。我朝她的那隻右腳瞥了一眼,轉身從貨架上取下兩雙鞋,供她挑選。她試了試,立刻就決定把兩雙都買了。那天臨走時,她問了我這樣一個問題:她在西單和王府井的鞋店轉悠了一整天,千挑萬選,沒瞅見一雙中意的,而我呢?居然在短短的幾分鐘之內,隨手為她挑了兩雙鞋,都那麼合腳,就像是專門為她定做的一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也許是心情比較好的緣故,我一得意,接下來的回答,你還別說,聽上去怎麼都有點格言的味道:「一點都不奇怪。人總是在挑選不適合自己的東西。」

其實,從後來的事情來看,這句話根本不是什麼格言,反而有點像讖語。玉芬第二次來店裡買鞋,我就提出帶她去兒童劇院對面的全聚德吃晚飯。她居然同意了。一個星期之後,我又約她一起看了場電影。她是一個特別隨和的人,隨和得有點讓人心裡發憷。關於這一點,我一直搞不懂是怎麼回事,就像是隔著一層霧在看她似的。在我們開始交往的頭兩年里,我們從來沒有拌過嘴,她也從沒有為任何事情顯露出疾言厲色。她這種人,彷彿就是為了一刻不停地贊同別人而存在的。

我的好朋友蔣頌平曾感慨說,咱北京的姑娘,多少都有點「虎妞」的秉性。一不高興,隨時都會脫下鞋子來砸人。看來,這句話也不怎麼靠譜。我也曾帶玉芬去頌平那裡玩過一次。他對我的「好運氣」感到難以理解,甚至還有些憤怒。他當著我的面,站著跟玉芬說話時,身體都會不由自主地往前傾。

原來,還真有「為之傾倒」這回事啊。

九十年代末,我靠著給別人定做膽機,慢慢積攢下來一筆錢。有了一點家底之後,我立即從「同升和」辭了職,在「超音波」租下一間門面,加盟香港的一家音響銷售公司,開始專門代理英國的「天朗」揚聲器。那時候,在北京的音響市場里混,你想不賺錢都難。沒過多久,我就在上地東里買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我覺得有足夠的底氣向玉芬求婚了,就帶她回家見我母親。實際上,是想讓母親為我感到驕傲。

母親當時已經知道自己得了什麼病,但說起話來,仍不乏幽默。我把玉芬帶到母親房裡晃了晃,就讓她去廚房幫姐姐做飯去了。我一個人待在母親床邊,有些得意地問她老人家,對我帶回家的這個兒媳婦是否滿意。老太太想了半天,抓住我的一隻手捏了捏,笑道:「這丫頭,賣相好。」

這句話我可不愛聽。什麼叫做「賣相好」?讓人聽上去很不是滋味,就像是在評價剛出欄的一窩小豬似的。過了半晌,母親喘了喘氣,又說了第二句話:「這丫頭,脾性好。要說人品呢,倒也還善良仁義。」

聽母親這麼說,我心裡的一塊石頭落了地,滿心以為她是在誇玉芬呢,心裡的那個高興勁兒,嗨,就別提啦。可母親歪在床上,披著一件老棉襖,咳了半天之後,忽然用手拍拍床沿兒,示意我坐下來,坐在她的手能夠得到的地方。誰知道,她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忽然對我說:「孩子啊,你要是不在乎我的意見,就當我是放屁。要是真的想讓娘給你拿個主意呢,我勸你,最好不要跟她結婚。這丫頭,我替她細細地相了面,樣樣都好,可有一件,沒有定星盤。」

我問她,「定星盤」是什麼意思。她是江蘇鹽城人,說話時經常夾雜著一些方言,有點不太好懂。母親想了想,仍然笑著對我說:「這丫頭,就是有點水性風流。不好。說句難聽的話,你這個婆娘,有一多半是為別人娶的。咱們這樣的人家,消受不起啊。」

她隨後還說了一句諺語:「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走。」愣是把我給逗樂了。

不過,那年國慶節我們成婚時,母親倒也沒說什麼。既不阻攔,也沒把不痛快掛在臉上。當姐姐領著新娘子走到她床邊,改口叫媽的時候,母親不僅高聲答應,還笑眯眯地強撐著要坐起來答禮。她把早就壓在枕頭底下的兩百元禮錢,鄭重其事地遞到玉芬的手中,還順勢摟了她一下。

母親的話被應驗,已經是四年以後的事了。

有一天玉芬下班回家,柔聲細氣地提出跟我離婚。她要離婚的理由,居然是和他們單位新來的一個主任「好上了」。我一個人在陽台上抽了兩包煙,還是覺得有點接受不了,便去卧室將她推醒,低聲下氣地請她「再考慮考慮」。玉芬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沒頭沒腦地說了句:「還考慮什麼呀?親愛的,我跟他已經那個了呀。」

我沒辦法,只好一個人走到廚房,用水果刀在自己的手背上扎了個窟窿。

和玉芬鬧離婚的那些日子,母親的生命也快要走到了她的盡頭。左鄰右舍,包括她以前單位的同事,那些老姐妹,都來勸她趕緊去醫院。母親死活不依,只是靜靜地望著她們笑。老太太有她自己的盤算。她知道,這一次住了院,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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