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3.劫不復的傷

當我後來又想起這段重新回到酈城的日子時,我常常覺得那種相聚的歡愉是多麼地短暫,無論是和紀言,還是和小沐。很快我就像踏上在大水中將沉的木筏,每時每刻都是這樣的不安。我常常做很短很短的夢,比一朵曇花的時間還要短:夢裡小沐緊閉雙眼,她激烈地掙扎,像是被人壓住了胸口。她像一隻擱淺的小魚一般地翻騰搖擺。我覺得她就要死掉了,就要死掉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做這樣的夢,明明知道小沐的病情好轉了。當我從醫生那裡知道小沐不會有生命危險,正在漸漸康復的時候,我是多麼開心。我幻想著她可以以現在的速度康復起來,那麼不久就可以動手術,她可以變成一個正常人。可惡的心臟病再也不會困擾她和我。然而小傑子始終是我的隱憂。他一次一次地發脾氣,跟我說他再也不演下去了,他要帶著我離開這裡。他不能接受小沐病情好轉的現實,這無疑意味著他還要留下繼續照顧小沐,這是他不能忍受的。他恨不得小沐馬上死掉,他便徹底解放了,他以為那樣他就能帶著我走了。

我是多麼地厭惡他,多少次,在他沖著我發火發牢騷的時候,我都想結束我的忍耐和妥協,對著他大喊出來,告訴他,我一點都不喜歡他,我喜歡的是紀言,我討厭他!可是那樣他一定會丟開小沐再也不管。小沐剛剛好轉的病情肯定會惡化, 那麼我的惡夢就會變成現實。所以我不能掉頭就走。所以我唯有忍耐著小傑子,幾乎已經到了對他百依百順的地步。這樣的日子對於我,是完全看不到盡頭的,像是一根越綳越緊的弦,每時每刻都有一種要離弓飛去的感覺。紀言是遲早會發現的,我難以想像當他發現的時候的表情。他會不會聽我解釋,他會不會相信我,相信一切只是我不得已的一場戲。他會不會原諒我,帶我離開。

太多的困惑圍繞著我,我想我就要不能堅持了。

然而就在紀言從落城取衣服回來的第三天,他照舊在清早來看小沐,站在門口,和管道工輕輕地說話。可是這一次我看到,他的身後跟著一個女孩——唐曉。我久違了的表妹唐曉。她緊緊地跟在紀言的身後,像離了他不能生存的寄生動物。她瘦了很多,穿黑色的弔帶衫和一條綉滿藤蔓的牛仔褲,看上去清新極了,不再是從前那副泄憤似的妖艷。她手裡抱著大束的紫色勿忘我,有點怯怯地看著我。我不見她的這一段時日,她又成長了,現在更加嫵媚動人了。我不禁感慨上帝的偏心,給我的青春是這樣的短,彷彿此刻我早已跨入了冬天一般漫長無邊的中年。我在迅速的老去,在迅速的失去水分和熱情。可是唐曉卻仍在一種給人欣慰的上升過程中,坦白說,看到她還是使我有些感動的,因為她使我知道了這個世界並沒有因為小沐的病,因為這一段糾纏不清的假扮與矯飾而黑下去,世界還在別的地方放晴著,陽光還是照舊射在唐曉的額頭和肩膀,只是我已經感覺不到。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好好地睡一覺,吃一餐了。甚至沒有好好的撫摸自己的肌膚,好好地看看鏡子。

當然,再看到唐曉,我仍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日她和紀言站在我們的房間中央親吻。房屋裡新鮮的夏日青草味道,抖動著的,被情慾撩起的窗帘輕輕揚起。他們站在那裡,沒有一絲一毫在陰暗下面,一切一切都在光天化日萬里無雲之下。那一刻我感到他們是本應在一起的,而我是多餘的,我是應該動身離開的。於是我決定離開紀言。那也是後來為什麼我來了酈城,再後來和小沐團聚。

不知道是否應該對唐曉心存感激,如果不是她對他的一吻,我也許根本不會回到酈城,根本不會回到小沐身邊。如果我沒有回到小沐身邊,一直到小沐病情惡化,離開人世,我們都不能再相聚。那一定是我終生的遺憾。

可是也許我也應該記怨唐曉,如果不是她的一吻,我不會來酈城,那麼我永遠都不會和小傑子相遇。那麼我永遠都不會跌進現在這個無邊的泥沼里。

「唐曉。」我喚著她的名字,一步一步地走近她。愛恨交加。我相信血緣可以是比其他任何一種感情都更加的無需道理無關理智。夏日的和風吹起了她額前的碎發,我想我是不是應該感激上蒼,賜給我一個如此可愛動人的表妹。

她走到我面前,很快地解釋到:

「紀言給我打了電話,我忍不住就來了。」

一句話令所有人都瞠目。我轉臉看深深地看了一眼紀言,他倉惶的表情像一隻沒有來得及躲進地洞的鼴鼠,恰好被我捕捉。我感到一陣心酸——這些日子我整日都守在病房裡照顧小沐的起居,幾乎沒有一個時刻可以和他好好的獨處,他寂寞了嗎?於是他打了電話給她,他對她訴說他的苦悶。她憐惜了心疼了她趕來了。是這樣的嗎,她其實一直都隱沒在他的生活深處,等待著一個重新突透出來的時刻。

現在這個時刻來到了嗎,我是不是,是不是應該退場了呢?

我知道情人之間不應該有這樣的猜忌,多麼傷人。可是我無法自控,我一旦想起這些,絕望,悲哀,猜忌就像連綿不斷的雲霞,一點一點暈染開,覆蓋了我的整個天空。

我對著唐曉點點頭,不再說什麼,從她的手裡接過那捧濃艷而擁擠的紫色花朵,轉身去換擺在小沐床頭的大束開始枯萎的百合。我左手拿著花瓶,右手拿著這束勿忘我,從唐曉和紀言的身邊擦過,走到外面的走廊去——我發現唐曉那隻背在身後的手,是微微曲著的,纖長的食指向後伸直,輕輕地勾住紀言的衣襟。我別過頭去不再看他們。徑直走到走廊盡頭的水槽邊,舊的百合還沒有完全枯萎,微微泛黃的邊緣捲曲起來,像是想要保護好自己。我把它們從浸著的水中拎出來,猶豫了一下,就把它們扔進了水槽旁邊的垃圾簍。新的花朵趾高氣揚地入住八角的長頸玻璃花瓶。花朵如人,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

唐曉沒有離開酈城。她一直都跟在紀言的身後,紀言在每個早晨來的時候身後總是跟著她,下午紀言離開的時候她也跟著他走出去。我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紀言沒有跟我解釋,他幾乎不對我說任何話,偶爾的寥寥幾句大約也是關於小沐的病情。這是多麼可悲又殘酷的事實,兩個曾那麼相愛的人卻已經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

每次我站到他的面前,可以和他說上幾句話的時候,我都想說,紀言,我們不能再這樣了。不能再這樣僵持下去,你離我越來越遠了,我不能感到你了。我只能感到你要被唐曉帶走了。可是我沒有機會這樣說了。他的身後永遠站著溫馴的寄生小動物,而小傑子也在不遠處洞悉著我的一舉一動。

之後發生的事情,使我再也不能向紀言訴說了。我失去了原本一直握在手裡的底牌,失去了我一直心心念念的退路。

那天有暴雨。傍晚時分我撐了傘去醫院對面的超級市場給小沐買新鮮水果。翠綠的梨子和黃艷艷的杏,沉甸甸的拿在手裡。這讓一整天守在病房裡的我心情忽然好了許多。我走出超市門的時候才感到天氣已經漸漸涼了,夏天走到了尾聲。炎熱僵持的一季應該告終了,新的一季清清爽爽地來到了每個人身邊。我又撐起傘,正要走入雨中,後面有個人扶住了我的肩。那是一隻非常有分量的手,我心中一驚。

果然,是小傑子。

他顯得煩躁不安,情緒並沒有因為這場久旱之後的暴雨有所好轉。他用一隻手蓋住了我握著傘把的手,說:

「陪我出去一趟吧。」

「怎麼?」我一看到他就心慌。

「我們去商店逛逛吧,我想買件新衣服。」

「唔,我買了水果給小沐,得趕回病房。」我連忙說,舉起水果讓他看見。

「很快就回來。你瞧,我這段時間一直守在這裡,整天都穿這一件破衣服,你不心疼我,段小沐還心疼我呢。」小傑子拽拽他的衣角,露出一副可憐的樣子。

「啊,小沐說了什麼?」我問。

「她責怪我怎麼也不換衣服。說要陪我去選衣服呢。」小傑子看著我的表情說。

我腦子裡很亂,已經不能辨別他說了實話還是謊話。我點點頭:

「我這裡還有些錢,你拿去買吧。」

「不行,」小傑子板著臉,「要你代替段小沐陪我去挑才對啊。」

我和小傑子坐上計程車去了酈城市中心的百貨公司。他試了幾件好看的T恤,還有像打了一層鹽霜一樣舊的牛仔褲。看起來他都很喜歡,我就買下來送給他。我們走出百貨公司的時候雨下得更大了,好幾個小時已經過去了,現在是夜晚。我們等了一會兒終於上了一輛計程車。他坐在前面。我在后座發了一會兒愣,車子就停了。他喊我下車。我以為到了醫院,於是就下了車。暴雨中,我撐起傘,車子已經開走了,我才發現,我們並沒有回到醫院,而是到了一條狹窄的小衚衕。小衚衕里是高高低低的石板路,兩旁開著很多間小的髮廊和旅店,紅紅綠綠的招牌被雨水沖刷得格外明亮,在黑夜裡像一雙雙不安的眼睛。而我們現在就站在一間門面很小的叫做「亞美」的旅店門口。

這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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